桑落眨了眨眼,鞭子指向蕲艾腰间药囊:“那是什么?……你是谁?”
蕲艾低头看了看:“长公主若有心,随我们来就是。”
靖王府弥漫着苦涩的药气,烛火之下是满地散落的古籍和药方,商书桓伏在案前,指尖沾了墨在一张羊皮卷上勾画。
桑落走近去看,羊皮卷上绘着的,赫然是幽兵经脉走向,与常人相似,但原该是死穴的位置,却是密密麻麻的活穴。
商书桓衣袖卷起,手臂上布满了针孔,有的还微微渗血,似是人皮上刚受过某些针灸之法。
“陛下在做什么?”桑落冷声问道。
商书桓抬起头,眼下青黑一片,眸子却亮得惊人:“长公主来得正好,朕找到办法了!”
他掀案边黑布,露出一个半人高的青铜鼎,鼎内盛着暗绿色的药汁,里面泡着一具幽兵的残躯,只是那幽兵面孔不再狰狞,皮下青紫脉络也已褪去大半,若不是胸口并无起伏,几乎与活人无异。
桑落一惊,险些叫出声来。
“看见了吗?”商书桓笑着说道,“他们不是怪物,是困在生与死之间的活死人,没有喜怒哀乐,无知无觉,只是听从操控者的指令,完成使命,睡着或者醒来。”
他忽然咳嗽起来,指缝渗出一缕血丝,随手擦了擦,稍稍有些尴尬,眼看掩饰不了,便摊开手给桑落看了一眼,又混不在意的擦在自己袍摆上。
桑落这才发现,那身衣袍上的血迹早已斑驳可见,不知是不是都是他自己的血……
“朕试了三百二十七种药引,终于找到一味,能够逆转幽化的……”他说着又咳嗽起来,停了停,继续道,“星矿是剧毒,但若以蛊王血为引,配合解星花,就能让他们重新活过来。”
桑落心头一怔,蛊王血……莫念的本命蛊?
商书桓从案下抽出一把匕首,刀锋上还沾着未干的血迹:“朕知道长公主的疑问,但朕试过了,普通的蛊血不行,必须是活着的蛊王宿主……”
“你知蛊王在何处?”桑落蹙眉怀疑,打断了他,紧紧盯着他疲惫不堪的双眼。
商书桓想起梦中情景,脊背发冷,眼神渐渐暗下去:“若我猜得没错……”他看向玄七,“是靖王……”
重云楼铜铃摇风,云梯在段情的目光中苏醒,她踏上第一阶,鎏金踏板便下沉三寸,整座楼宇响起了机关咬合声,檐角蓝雀惊飞长鸣。
她故意在第三阶停住,拓伽凌桓抬头,压住了呼吸,身为大祭司,他第一次对重云楼感到恐惧,这些机括竟不是他认为的东西……
阶梯有音律震颤,拓伽凌桓抬手抵住第七阶翻起的暗刃,“师父果然是师父,连台阶都能奏南疆巫乐。”
段情形容苍老,眉眼笑弯,袖中丝丝金线缠上了头顶悬铃,整段云梯翻转,露出背面阴刻的星图。
般彘不知何时到了最高处,在玑无宫门前只身一人转动了檐下看似摆设的轮盘。
轮盘中心青铜枢纽每转一圈,阶面便浮现出不同的纹样。
“这可不是普通音律。”段情指尖掠过阶侧水槽,沾起积攒的露珠,水光显出五色,“拓伽……每块阶木里都封着移魂术那晚的雨。”
阶缝里渗出紫红液体,是南疆“血辨”术所需的曼陀罗汁,段情登上转折台,调换了十二连环锁的方位。
“为何帮赵庆嵩?”段情忽然开口,背后的影壁显出画面……段情昏倒,身体锁在玄冰棺里,魂魄在将死的凌清秋体内挣扎。
拓伽凌桓刚要开口,整段云梯奏起南疆巫乐,祓禊落在檐角,将灵渊法杖扛在肩上:“大祭司如果不说实话,我巫巳宗便也要清理门户了。”他说着朝山脚下的镜听招了招手。
玑无宫中玉石屏风缓缓开启,蓝雀穿堂而过,般彘的身影在水雾中时隐时现,他正用银勺往池中投放会发光的鱼卵。
“到了。”段情踩上最后一块阶石,石上刻纹竟浮出了凌清秋毕生的事迹,为人知的,不为人知的……
阶下齿轮转动,整座云梯缓缓上升,拓伽凌桓反应过来时,已困在移动的机关牢笼里。
牢笼下沉,在段情的寝殿停住,里面赫然是个巨大的水运仪象台,般彘刚把最后一块青玉摆在阵位上,水流便带动二十八宿盘开始旋转,东北角的“箕宿”位置空着,正是凌清秋生辰对应的星位。
“你可知这玉石阵的妙处?”段情掀开床榻暗格,露出底下一方琉璃水池,池底铺满与拓伽凌桓腕上银镯同源的陨铁砂。
般彘拉动兽首机关,水流冲过特定的玉石,在雾气中投影出移魂仪式的场景。
拓伽凌桓腕上银镯忽然断裂,碎片弹出后划破了他的脸,血珠滴在“心宿”位的白玉上,整块玉变成了妖异的红色。
投影画面随之变幻,显出赵庆嵩正将星矿注入活人体内的一幕。
“我要的不是解释。”段情取下发簪,指着拓伽凌桓点了点,那簪头正是缺失的“箕宿”玉,“我要的是解咒之法……南齐人定会说大炎受了诅咒,拉帮结派……”
般彘转动最大的玳瑁轮盘,所有玉石同时浮空,水流在它们之间织成一张网。
网上浮现文字,拓伽凌桓面色大变,那是南疆禁术《骨血契》,需至亲之人血引。
“赵庆嵩骗了你,也骗了我……”段情冷声道,“他根本不想保住南疆,他想控制大炎,将星矿、幽兵嫁祸给我们,再借南齐太子的仇怨毁掉南疆。”
所有玉石在湍急的水流中拼成南疆域图,血玉落在了灵渊和大沼之间。
“阿念是你的异母妹妹。”段情将发簪狠狠扎进轮盘枢纽,“而你亲手把她送进了龙霓皇族的圈套里……”
整座房间下坠三尺,房中萤石灯亮起,四面墙上密密麻麻皆是算筹。
二十八宿玉盘逆向旋转,东北角“箕宿”位空缺处涌出汩汩鲜血。
段情将发簪狠狠插入自己左腕,血滴在触到水流的瞬间化为金线,顺着仪象台爬满了整个星图。
“师父!”拓伽凌桓去抓她,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动作停住,“骨血契……要的是至亲之血……”
般彘掀开琉璃池底的陨铁砂,露出下面用血画着的生辰八字。
水流变成血红色,浮空的玉石阵中,代表“心宿”的血玉射出一道红光,在雾气中映出莫念中药后与商扶砚缱绻的画面。
龙霓皇族带着蛊王,将她身上蛊灵几乎吸尽,每滴汗珠落下,都有一丝金线从她魂魄中抽离。
“看见了吗?”段情的声音开始分裂,一半是她自己的音色,一半带着凌清秋的男声,“你亲手送给赵庆嵩的,是整个南疆,商扶砚在阿念幼时就骗到了她手里的蛊王。”
拓伽凌桓跪在血水中,看见自己当年交给赵庆嵩的南疆域图正在玉石阵上燃烧。
“阿念……”他颤抖着去碰血玉里的影像,女孩忽然抬头,左眼爬出一只金色蛊虫,正是当年她给他的连心蛊……他忽然意识到,她一直都知道,他有事在骗她……
“赵庆嵩用移魂术把凌清秋变成了容器,”她将发簪刺入自己心口蛊王纹中心,“五仙教母系相续,我确实没有好好看过你,飞云令魂已炼化,为师这蛊王给你吧……”
般彘咬破手指在轮盘上画符,二十八块宿玉迸出光柱,段情的脸出现了濒死的青斑。
“阿娘!”牢笼开启,拓伽凌桓扑向轮盘,蛊王从血水中浮现,形如百足蜈蚣的虚影顺着他的脚踝往上爬。
段情已说不出话,右手完全僵化,指向玉石阵中央出现的金色光茧,光茧中蜷缩着莫念在当年的移魂术中意外缺失的另一半魂魄。
“这是……”拓伽凌桓动作僵住,不敢相信自己所见。
“阿念偷看了移魂术仪式,幸好……我房中有这水阵……”段情佝偻的身子一点点僵硬。
灵渊山寨,渊宙修为尽失,宗门仙民收拾残局……
“商扶砚你这个骗子!”莫念一鞭子抽碎木楼廊下一方青瓷缸,水花溅在商扶砚衣摆龙纹上,“说什么替我保管蛊王,根本就是……”
她忽然噤声,看见远在重云楼的血玉光茧炸开,一道金光穿透云霄射过来。
商扶砚将断魄掷出,紫光与金芒在半空纠缠厮斗。
“阿念?”他伸手去拉莫念,掌侧在触到她的一刹烫出一道血痕。
莫念左眼落下一滴血泪,金蛊脱眶而出,悬在空中吐出千万条丝线。
金线另一端连接着虚空,正从看不见的远方拖拽着什么。
“重云楼……”莫念连连后退,背后撞上了墙,脚踝金铃乱响,“师父在用骨血契……”
金线从虚空中拖出另一个半透明的她自己,径直撞进了她的身体里。
灵渊半空浮现出南疆域图的纹路,“原来是你……”莫念抬头,双瞳异色,一金一紫,“七岁那年用糖葫芦乱哄我吃命蛊的小乞丐。”
断魄哐当落地,商扶砚记起最早的南疆村落,他再次偷逃出宫寻母,用最后半串糖葫芦骗了个小姑娘吃下了星轨虫,因为龙霓占星楼说南疆圣女威胁大炎……
莫念指尖轻轻一点,金线与紫芒交织成网,浮现出重云楼里段情完全石化的身影。
“师父用命换回了……”她绕来一丝金光按入商扶砚眉心,看着他在自己眼前跪倒在地,“完整的我们。”
商扶砚体内炼化的经脉再次相续,模糊的记忆里,南齐官兵暗杀仙民那晚,他把四岁的莫念抱出了火海,出现在他面前的,是凌清秋的身影,以段情的魂魄……
莫念双瞳一点点褪色,意识里,她看见了龙霓帝京,赵庆嵩正在将星矿注入龙霓地脉,地底沉睡的,是三百腐生者。
“现在。”莫念拉起商扶砚,金紫交织的光点在他们之间流动,“我们该去报仇了,私仇另算。”
远山传来轰响,两人对视一眼,剑回宗方向升起的不再是紫雾,而是一道接天连地的血光。
“走。”商扶砚将莫念抱起,断魄自行归鞘,“咱们回去看看。”
莫念瞥见他耳后月牙疤,是当年为她挡下官兵扔来的火把所留下的痕迹。
她指尖轻动,金线缠上他的脖颈:“骗子,你根本没想过要杀我。”金线一点点收紧,在商扶砚颈间勒出红痕,“十五岁骗我吃命蛊,十八岁骗我去龙霓,发现偷不到令魂蛊灵,就偷换我的绝命签,害我没了那段记忆……几个月前,又来骗我,还假意赶我离开……”
商扶砚睫毛颤了颤,呆滞过后露出个委屈至极的表情,他耳后月牙疤在阳光下泛着淡粉色。
“阿念好凶,”他声音软了八度,“早知道当年就该让南齐人烧死你。”
莫念一噎,金线差点打了死结,这人怎么有脸提这事?她分明记得那年南齐退兵又未退尽,爹娘离奇失踪,这混蛋一边说着“在下奉旨来取飞云令”,一边抱着她狂奔。
她气得去扯他头发,“那你到底为什么把自己炼化了?!”金线收紧,商扶砚颈上浮出血珠来。
他抓住她的手,紫玉星芒从他指尖蔓延,与她的金线纠缠在一起。
“因为……”他垂眸看她,睫毛在脸上投下阴影,“死了有人陪葬。”说着他自己笑了,眼角一丝血红妖冶晃眼。
莫念拽着他衣襟将他拉近,两人几乎相碰,“商扶砚,”她一字一顿,“你还有什么瞒着我?”
天地寂静,远处血光凝固了一瞬,商扶砚的耳尖以肉眼可见地变红。
他目光躲了躲,指尖拂过她发间银饰:“阿念,你小时候可比现在可爱多了。”
“回答错误。”莫念将他晃倒,踩着他胸口去够断魄,商扶砚眼底闪过一丝暗芒。
剑刚入手,她一个踉跄反转,整个人跌进他怀里,两人相触的瞬间,金紫光芒在空中凝成四岁那年他救她的路线。
商扶砚翻身将她压在身下,金线不知何时已缠绕在两人手腕上。
“这样问多没意思,”他低头在她耳边轻声道,“不如问我,为什么明知你是南疆圣女还一次次放水?”
莫念体内命蛊忽然躁动,魂魄俱全以至无数丢失的记忆涌来:龙霓赏花会上,商扶砚在曜灵军剑尖挑落她面纱时将官兵的手推开了三寸……晏月湖阆风岛无忧阁,他以花杀她那晚,留在枕边花瓶里的是解毒的两生花……一次次毒杀,根本是他无心经营的过场,而赵庆嵩的眼线,就站在檐下。
朱雀大街上,他给她摘了一盏卷云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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