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许葭是在一个没有指针的时钟声里睁开眼的,耳边传来的是清晨幼儿园特有的音乐,像是用老旧磁带反复播放的《娃哈哈》,音调总是稍高半拍,开头那句我们的祖国是花园,花园的花朵真鲜艳还没结束,她就已经知道自己又到了模拟器带给她的副本?或者说是情绪模拟下的过去。
许葭坐在一张小小的红格垫子上,屁股微凉,身后靠着黄色塑料靠背椅,手边摆着一个装有水彩笔和贴纸的小布袋,阳光穿过窗帘,斑驳地洒在她的短袖校服上,校服是浅绿色的,有点褪色,领口略皱,但干净得一丝不苟。她低头,看到胸前贴着一张小名牌:“许葭/中二班/A组/4岁半”
仿佛这就是她身份的全部。比她自己还早被确认的一段时间,她知道自己在模拟器里出来的时间,像是梦也像是记忆,准确说是一种模拟的再进入。这次不同的是,她没有播放购买的那种磁带,而是从家里找到的一定是属于她的磁带。
由于这一次不一样,那盘磁带她放进播放器时就想好了。如果能重新见到那颗糖,就把它带出来。她把手往校服裤兜里摸,磁带不再,但磁带盒变成小小一个在里面,和现实中一样沉甸甸的,像一小块装着时间的玻璃。(1
许葭环顾四周。教室的墙面是鹅黄色的,贴满了卡通贴画和爱护公物的标语。她坐在第三排靠窗的位置,小桌子被老式报纸包了一层,边缘卷翘。课桌下面挂着一条小毛巾,那是每个孩子的标准配置,洗手后擦干手用的,每周五回家带回去洗。几个小朋友已经在她周围坐下了,一个男孩翻着语文图画书,一个女孩正往纸上描小猫。角落里的风扇还没开,室内略闷,但也熟悉。老师走进来,带着淡淡的雪花膏味,手里拿着一迭纸和磁带播放机。
“来,今天我们学一首新歌,叫《学习雷锋好榜样》,谁昨天在家背过了?”
全班没几人举手,小孩们七嘴八舌喊着。
“我听我姥爷唱过!”
“我妈说我太小听不懂雷锋是谁!”
“乱讲,怎么会不知道雷锋是谁,他好厉害的。”
许葭没有举手。她看着老师把磁带放进播放机里,咔哒一声,那个声音让她几乎生出敬畏,像是整个空间被那一下拉回了二十年前,前奏响起,老师带头哼唱:“学习雷锋好榜样,忠于革命忠于党”。2
几排小孩齐刷刷开口,声音高低不一,像雨后蛙鸣。她机械地跟着唱,但心却不在此,她的手,缓缓将音乐书往前推了一点。
那本印着幼儿歌谣的书下面,是许葭悄悄叠好的数学本子。封面写着六年级练习册,这是不该出现在四岁孩子课桌上的东西。许葭想了好久,终于知道为什么。梦境串台了,模拟器模拟的世界有些交织和错乱。她抬眼看老师,她正在弹着手指数节拍,并没注意。可下一个瞬间,坐在她左侧的男孩忽然转头看向她,瞪着眼说了一句:“老师,许葭在做别的作业。”
教室一瞬静了,老师走了过来,眉头紧紧皱起:“许葭,你在干嘛?这是上音乐课的时间,你怎么会有数学本子?”
她一句话都说不出,许葭不知道怎么解释,她明明是来回忆幼儿园的,可不知怎么就把另一个年龄段的记忆也带进来了。她不是故意在音乐课写数学,只是刚刚突然想起了乘法口诀,于是下意识就写了下来,像是童年的身体,盛不住成年人的意识,然后就会开始崩坏,许葭只能低头,把练习册盖回去,嘴巴轻轻张了一下,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老师没多说,转身走了回去,而那个小男孩,在许葭重新打开音乐书的一瞬,凑过来,低声说:“你不是这个班的吧?”
这一句话,让她从头到脚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不是怀疑她是别班的,而是像看穿她不是这里的人。但他说得没错。她本来就不是四岁的许葭,她只是从二十几年后回来看自己的成年人,带着目的,带着问题,带着想要取回的某种证据而来。许葭觉得自己不该太急于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小孩,许葭抬起头,望着阳光洒进窗边的角落。光线落在音乐书上,落在她攥着的手上,落在还未被理解的那句想说却咽下的解释里。
许葭不说了,她现在只想继续待在这里,看这个世界是否还会给她那颗糖,那种让她在多年后仍反复想起的温柔。阳光向中午靠拢时变得浓重了,教室角落里的小风扇总算被打开,风声嗡嗡响着,吹起墙上《春天在哪里》的彩色贴纸边缘。
许葭坐在原位,翻着涂鸦本,看着前排小朋友把画画纸折成纸飞机,在课桌间偷偷掷来掷去。老师不在教室,大概是去打印奖状。空气中弥漫着白纸、粉笔末和洗手液混合的味道。她心里却还挂着那本练习册,虽说已经收进抽屉,但它的时差感仍未完全退去。
许葭有点晃神,她不记得四岁那年的自己,究竟会不会因为被告状而委屈地哭。现在的她不哭了。她已经不习惯用哭来回应委屈,那种眼泪出口的权利仿佛早被社会规则替代了。
她只是一直不说话,把头低得很低,坐在后排的两个小孩正在交换贴纸,一个拿出的是印着小熊□□的,一个则是铁甲小宝。男孩问:“你这个小熊□□换不换我的蜻蜓队长?”
女孩摇头:“□□是我最喜欢的,我不换。”许葭看着他们小心翼翼地翻着贴纸本,每一页都像某种被认真收藏的宝物,她没有贴纸。她想起那年自己也是这么看着,没出声,也没人问她要不要交换。
这时,一个粉色影子从她身侧闪过,是老师回来了,她手里抱着一叠奖状,后面跟着实习老师抱着一篮水果糖和贴纸奖章。
“好了,小朋友们,今天表现好的我们要奖励小奖章,还有糖果。”一时间,教室里气氛热烈起来,老师开始点名,“张成语,今天认真唱歌,奖励一颗橘子味的。”
“林宛如,早上第一个到,奖励。”
“李雪薇……认真画画,奖励……”
糖果被包在透明纸里,五颜六色,掉进孩子们的小掌心时,叮当作响。有人兴奋得站起来,有人攥紧糖就往兜里塞。
许葭一直坐着,直到她的名字被叫到:“许葭,今天很安静,也奖励一个。”老师走过来,在她面前弯下身,把糖放进她手心,是柠檬味的。她记得得很清楚。这个味道会在舌尖上绷出一点苦涩,但转瞬又会散开来。她低头看着手里的糖,像看着一个谜语。
“今天很安静。”
是褒奖,还是观察?是因为她没有吵闹,还是因为她没有人说话?她忽然想起多年后,坐在一个写字楼会议室里,某个总监拍了拍她的肩膀说:“你这人就是不吭声,但总是让人放心。”她当时没说话,但回去的路上,却像现在这样盯着手心空空的地方发呆。
“谢谢老师。”许葭还是说了,轻声的,慢吞吞的。老师笑了笑,站起身去发下一颗糖,许葭把那颗柠檬糖纸包得紧紧的,没有吃。
小孩们大多数当场就拆开,吮得开心,吧唧的满脸是糖水,她却不舍得咬开。她突然意识到这可能就是她想带出模拟器模拟世界外的东西。不是为了吃,是为了保存,她把糖包收进口袋里,一边小心地摸着小纸袋折角,确认它不会揉皱,这一次,她想主动记住它,不再像以往那样模糊又摇摆。
………
午饭后大家洗手、排队去洗手间、刷牙、睡午觉。许葭躺在一张靠窗的床铺上,看着天花板上泛黄的泡泡贴画,心里却异常清醒。外头传来楼下烧饭的声音,还有阳台铁栏杆碰撞的声音。她侧头,看向别的孩子都已经睡熟的身影,他们蜷在床上,小被子鼓起、头发乱糟糟,呼吸匀称。
仿佛这一切都不是为了许葭,而她,是带着清醒混在睡眠队伍里的一个观众她想起今早唱的歌,想起老师递糖时轻轻下蹲的动作,想起那个告状的小男孩的眼神一切都那么清晰,仿佛她不是在体验,而是在回收记忆。但她不是局外人,她的心脏,还在这个四岁的身体里,实实在在地噗通噗通地跳。
午觉结束后,教室的光线变得柔和。西晒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打在每一张小桌上,桌面泛起淡淡的纸屑与粉笔灰。小朋友们陆续从小床上起身,头发睡乱了,鼻尖带着汗珠,嘴角沾着口水的孩子被同桌笑了一路。大家嘻嘻哈哈地换上便鞋,有几个小孩还在讨论:“你梦见啥了?”“我梦见我们家小狗说话了!”
许葭站在角落洗手池边,洗着小手,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四岁时的她,眼睛要比长大后圆一点,鼻梁低低的,发尾贴在额前,像是一种未经雕琢的模样,可她知道镜子里这张脸不是全然无知的。成年人那双看透事情却不敢说出口的眼睛,正安静地嵌在小孩的面孔上。老师在白板上写了一行字:“自由画时间,画你最喜欢的一样东西。”
大家陆续打开画纸和水彩笔,许葭坐回自己的座位,翻开画画纸,拿起铅笔,却没有开始画,她突然低头,从书包里抽出那本被叠进来的一页纸。那页纸,不属于这间教室。是一张数学练习题,印着2005年小学生能力测验,角落还写着班级和姓名的涂改痕迹。许葭不记得是怎么把这张纸带进来的,但它现在就夹在她的物品里,像是被梦境默许的证物。
她拿起笔,开始算起数学题,字迹并不稚嫩,而是熟练、甚至有些急切,她写得快,好像怕什么。她明明可以像别的小孩一样画一只兔子,涂上一整片绿色田野。但她不自觉地回到了那些她真正擅长的事上,她仍然在挣扎着表现得像自己,只是这个自己,到底是哪个年龄层的她呢?
………
“许葭。”一个声音突然打断了她,许葭抬头,是老师。
“你又在写什么呀?”
老师走过来,眉头比早晨时更紧了。教室里一瞬间安静下来,好几个孩子都往这边张望。
“我……画完了。”许葭低声说,老师拿起她的纸,翻了一眼:“这不是画,是计算题。”她顿了一下,又说:“这已经是第二次了。你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不舒服?还是你根本不想参加这个活动?”
许葭摇了摇头,她想说点什么,想告诉老师她其实很喜欢画画,只是手一接触纸张,就忍不住要去书写另一些东西。这些题目、这些数字,仿佛是从另一个时间跳进来的本能反应。她控制不了,她盯着自己的手指,看着它们被灰黑色铅芯染上痕迹,微微抖着,却无从解释。
就在这时,空气似乎轻微地抖动了一下,许葭的眼前像被轻轻晃了一下,有一个白色的框浮现在她的视野边缘,像是从眼底角落跳出的投影,是第一次出现的模拟器的提示界面:【检测到宿主的记忆干扰,当前行为不符合模拟阶段认知,是否继续以错位状态体验?】
许葭愣了一下,她知道如果选择不继续,系统将会强制同步她的心智与身体,回归一个真正4岁的状态不再有错位,不再能书写数学题,或许更严重,会不再能思考老师给糖是否出于同情类成年人式的命题,她在心里说选择继续,几乎是选择的的瞬间,提示框消散了。
空气恢复如常,但她知道,模拟器已经确认了她的决心。许葭不想演得像四岁,她宁愿被识破。因为她清楚,这一趟回来,不是为了再活一次无知,而是为了带走那颗糖纸和那颗糖背后没人解释过的温柔。
“那你就把这张题目收起来,下午我们要评选优秀画作了哦。”老师仍然笑着说,语气没有责怪,许葭点了点头,把纸折起来,塞进口袋里,桌上原本准备好的画纸上,她随手画了一朵太阳花,花瓣歪歪斜斜,许葭突然意识到,自己其实也可以画出很漂亮的东西,只是现在不想了。她想安安静静地看完这一段记忆,许葭不是来表演的,她是来带走某个东西的。
……
下午四点二十五分,教室的门打开了一道缝,放学了,第一批家长陆续进来了,或站在门外招手,或推门而入喊着孩子的名字。老师在教室前方小声核对接送卡,小朋友们一窝蜂跑到门口穿鞋、找书包、叠着小手一个个排队走出门去。许葭站在自己的位置上不动。她是剩下的人,许葭当然记得。这件事不是一两次,也不是偶然的晚来,小时候她常常是最晚被接走的那一个。
她的妈妈有一份非常琐碎、被迫分身的工作,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妈妈岗,母亲每年的工作都是打零工,下岗之后由于大家的不妥协才有了统一的社保和未来退休金的机会,而现在母亲被临时去不同的地方工作,几个月是清洁工,几个月就是早餐店店员,午休时间常常跑去继续工作,每次都是最晚来接她回家,许葭已经记不清自己小时候究竟有没有埋怨过。
但她记得站在教室门口看着别人被接走时,那种空荡荡的心跳,像要自己慢慢吞掉黄昏的铃声,她正准备走到门边,忽然听见教室另一侧电视柜的门打开了。
“来,还有十个小朋友,坐这边先看会儿电视。”老师说。
她回头看见那台电视机,一台老旧的黑色CRT,顶上贴着《安全守则》的红字标签。旁边还有个浅蓝色塑料桶,里面放着一叠VCD盒子和遥控器,一名实习老师正拿着一张封面略花的碟片,插进播放机里:“放西游记啦,看的是孙悟空借芭蕉扇那一集。”
“好耶!”孩子们欢呼。
一群小朋友跑去电视前的泡沫垫子上席地而坐,许葭犹豫了一下,也慢慢走过去,她坐在角落里,一条腿弯起来当椅子用,双手抱着膝盖,盯着那模糊又有些闪屏的画面。画面中,是孙悟空化成苍蝇跑进铁扇公主肚子里,画面变化的很快,或者说落在记忆里的很少,背景音乐是那熟悉的打击乐:四岁的孩子们看得热血沸腾,一个个大叫“孙悟空最厉害!”、“红孩儿怎么还不认输!”“铁扇公主快把芭蕉扇给悟空吧。”
许葭却慢慢笑了,不是因为孙悟空,而是因为她发现,她真的忘了自己在等人了。等到VCD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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