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像谁?”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高澄漫不经心弹掉袖上沾着的草屑,方才逗弄的兴味还挂在嘴角,眼神却已淡了,“只是看着像罢了。我家稚驹,怎会像这油盐不进的小犟种?”
陈扶只是浅笑,并不反驳。
“依我看,它跟你小子是一个样!”尉景拽住高澄的胳膊,把人从马背上扯下来,“当年你缠着我要它那模样,不比它受训多少。”
高澄撂回缰绳,屈指挠挠小马下巴,那小东西竟蹭向了他的掌心,仿佛方才那副顽抗样子只是错觉。
望着它黑溜溜的眼睛,想起另一双眼,心头蓦地一软,愈觉这小马是能驯好的。
次日,高澄携陈扶去往城南五里的纱帽山,山脚下马,亲兵远远跟着,二人拾级而上,山径草木葱茏,崖壁上嵌着许多灰白相间的蚌壳结石,层层叠叠,高澄点点那些蚌壳,“这是远古海田所变,此处曾是沧海,岁月流转,如今成了山岳。”
“那我今日,岂非走过了沧海?”
高澄低头看她,雾霭蒙在她脸上,稚气未脱的眉眼透着柔软光晕,他喉结微动,目光从她脸上滑到石壁,低低应声:“恩。我们今日走过了沧海。”
爬到山腰,云雾愈发浓重,如轻纱般缠绕周身,远处峰峦只剩模糊轮廓。两人寻了块平整山石坐下,陈扶实在累了,往后一仰便要躺在石上,后颈刚触到凉意,就被一只温热大手稳稳托住。高澄稍一用力,将她的小脑袋轻轻搁在膝头,发丝带着水汽,凉丝丝地蹭过指腹。
她仰着脸看他,眼底映着流动的树影,“百姓叫此山纱帽,《水经注》里,郦道元称此山为劈山,稚驹观此山景,倒该叫雾山。”
“那便将它定名雾山。”
正说着,有位折返下山的游人沿石阶走来。
隔着朦胧云雾,游人瞥见了石上的两人:男子生得极出挑卓然,一少女枕在他膝头,素色裙裾长铺石上,两人盈盈相望,低声说笑着什么。游人触景生怀,哼唱起来:“腹中愁不乐,愿作郎马鞭。出入擐郎臂,蹀座郎膝边……”
是《折杨柳歌辞》中诉尽男女缱绻之歌。陈扶闻声,忙撑着石面要起身,高澄按住她肩头,眼底漾着笑意,“管他作何。”
“他也太不合时宜了。” 陈扶把个脸朝里一歪,埋在他衣袍里,闷声嘀咕,“唱这种歌。”
“也不怪他。”肩上的手移至后颈,捏了捏,“你个头蹿得太高,旁人隔着雾色瞧不真切你的小脸,只当你已及笄。”
“便是及笄,也不合时宜。”
高澄脸上笑意一淡,把着她脖颈的手紧了紧,游人走远,山间只剩虫鸣。静躺了会儿,陈扶坐起身,轻道:“不想爬了,下山吧。”
高澄向来‘行则至顶’,语气带上教导,“既爬了,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不需登顶,也知会看到什么。”陈扶望向远处雾霭,“无非是云雾更浓些。”
“不见得。”高澄站起身,伸手去拉她,“怎知没有意外之喜?”
“稚驹不觉得自己会是例外。”陈扶轻轻挣开他的手,“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奇景,为了这一丝妄念,耗尽气力。”
高澄听她这话,怎么又似往参禅去了,把人一揽,往实处诱哄道:“我听姑父说,山顶有洞如门,高阔过丈,南北相通,云雾穿洞而过,如涛似浪,山顶庙宇隐在雾里,宛若神仙居所。你不是爱读《山海经》?那庙里的老道,说这山是‘禺虢所化’,你不想上去听听传闻故事?”
看她依旧无动于衷,他默了几息,松开她,撑着腿半蹲在她面前,“上来。”
陈扶没料到他会如此,心里一恍,脱口道,“稚驹爬就是了,大将军快请起来,登山本就累,再背我,岂非更吃力?”
高澄回头望她一眼,不及她瞧真切神情,又转了回去,“小时候背你还少么?上来,带你去看看奇景。”
风送寒香,雾色愈发浓重,将两人紧裹其中,陈扶望着他的背影,鞋尖微微探出,却又收回。
“稚驹长大了,自己走吧。”
离开青州,高澄一行北上沧、瀛二州,实地勘验沿海盐区。所到盐场连片分布,盐户劳作不辍,盐车络绎不绝运往各州,盐市交易活跃,盐利是军国财政的支柱,高澄甚为满意。召见商贾官吏时,他道:“盐铁之利,国家财用多赖于此。清廉干练者,孤不吝封赏;守法经营者,孤保你航道畅通、市易无阻。诸位皆是干才,入署效力便是为国建功,公等之利,皆从此出。”众无有不服。
南下徐州彭城,满城桃花盛开,刺史高归彦倒是应景,大摆筵席为高澄接风,丝竹歌舞不歇,连奏了一日。思及典签密报,其自到徐州为刺史,一改之前朴实淳厚之风,放纵声色,终日酣歌。
高澄怒气暗生,便要斥责,陈扶递来个眼神,火压了压,语气转淡:“尔既食君禄,当为国忧,偶尔松散倒也无妨,却不可误了国事。徐州是大魏南门,侯景的探子说不定就在城内。”
高归彦连连称是。
待回了行辕,高澄连饮几杯,将个茶盏重重搁在案上,“回去就换了他,徐州岂能交予这等耽于声色之徒。”
“是该换。”
历史上的高归彦拥立高演、高湛,杀高殷。最后起兵谋反,为段韶所擒,斩首弃市。绝不是个安分的人,确实不适宜管边境重镇。
“不过不是此刻,”陈扶跪坐他身侧,缓言道,“侯景未平,徐州军情复杂,高归彦再不堪,徐州城防、军务都熟。换个新人来,摸透情况至少要月余,非常时期,一动不如一静。”
高澄“恩”了声,然他是个箭在弦上就要发的人,当即在心里琢磨起人选,忽抬眼瞅向陈扶,带上笑意,“自你上次提过一嘴,我召见了徐显秀几回,性子老实,骑射也硬挺,是块守前线的料。”
陈扶怔了稍许,方笑回:“大将军良匠琢玉,尽用人才也。”
心神一定,当即召来彭城守将,随他阅兵。
大军在山脚扎营,灯火如星海倒泻,从晋阳带出的十辆满载粮秣、医械,及绸绫丝葛、钱绢等物的辎车,皆打开停在营前,看得将士们眼热。
高澄身披甲胄,立于将台,“将士们!彭城虎贲,天下雄兵!国之坚盾!霸府府库之金银绢帛,今日,孤尽数分于尔等!凡有战功,立赏!不拖延,不克扣!可有信心,为孤,为大魏,守住这南疆国门?”
“愿为大将军死战!”全军山呼海啸。
次日巡视完城防,离城北上,行至曹州地界,车外传来亲卫声音:“大将军,前线斥候送急报至!”高澄扬声道:“呈进来!”车帘被一只粗粝的手掀开一角,两封军报递了进来。
高澄先拆了一封,目光扫过,原本微蹙的眉峰陡然舒展,“好个慕容绍宗!于寒山堰诱擒梁军主帅萧渊明,南梁军伤亡数万,余者皆被俘虏,无一漏网!又于涡阳大破侯景,侯景现已退保涡阳城不出!”
陈元康大赞,“大将军启用绍宗将军,实是慧眼!”
陈扶端坐于软垫上,听着捷报,眉梢微扬,却没像二人那般喜形于色。
高澄转头看她,“我家稚驹可是有话要说?”
“慕容将军必会胜之,只是侯景此人狡诈,斗阵经验又比萧渊明那等南梁膏粱老到。他如今输急了,必会兵行险招。大将军可去书提醒慕容将军,提防侯景奇袭,骑兵需配护腿,营外多设绊马桩,派哨巡查,莫要给侯景一丝可乘之机。”
历史上侯景便是靠着两次险中求胜,拖到次年才南逃。
高澄点头,对陈元康道:“那便劳烦长猷速按稚驹所言拟信,我命人八百里加急送往前线!”
说罢打开第二封军报,冷然一笑,“驻军长社的王思政,日子也不好过。城中百姓出逃大半,余下的却不肯降他,自发组织起来反击,连妇孺都在城头上扔石头……”
陈扶闻言,心口蓦地一热。因她的干预,长社百姓过得比历史上好些,方会在王思政占城时,站出来反抗。民心所向,便是克敌的最强利器,王思政这城,怕是守不了多久。
“我打算派高岳去夺回长社 。稚驹以为如何?”
“此命甚妥。”陈扶先认可,随即话锋一转,补充道,“王思政擅用空城计,营中旗帜、炊烟都可能是假象,务必提醒高岳将军,不可贸然攻城。”她打开案上折起的舆图,指尖点着长社旁的洧水,“稳扎稳打,修筑土山以俯视城中,驻河堤引洧水淹城即可。期间设法把城中百姓救出,疏散到周边安全地界。”
刚吃到民心红利的高澄,自是乐意,“便依稚驹之计。待侯景南退,便令慕容绍宗率军合围长社,定要将这王思政生擒!”
“真到合围之时,大将军何不……亲自前往?”
历史上,慕容绍宗、刘丰便是围攻长社时,乘船到城下窥视军情,被一阵狂风将船吹到了敌军视线内,被乱箭逼得投水溺亡。高敖曹当年没能保住,慕容绍宗和刘丰绝不能再折损在这种意外上。
高澄一怔,陈元康却先反应过来,拱手道:“阿扶所言极是啊!自世子辅政以来,虽整饬吏治文治至伟,却始终缺一场震慑朝野的武功。侯景本是我大魏旧将,属‘内忧’而非‘外患’。若世子能亲自领兵,拿下长社、生擒西贼大将王思政,这功劳足以为日后大业立下根基呐!”
“好!待堤坝筑成,我亲征长社!”
高澄只觉心头阴霾尽散。有了这等捷报,又定了后续方略,去了邺城何愁压不住那群宵小。他执起案上银壶,给陈元康和陈扶各倒了杯,茶汤注盏,热气袅袅,窗外,农夫扶犁耕作,吆喝声随风飘来,混着燕鸣,一派安宁。
离邺城尚五里有余,已见一队轻骑疾驰迎上,为首的是永安公高浚。
“阿兄!”高浚翻身下马,大步流星奔到安车前,整个人凑到帘内,“可算盼着你回来了!”
高澄探出手,将高浚拽上了车,他心情正快,攥着他手笑问:“急什么?我这不是好好的?”瞅阿兄连指尖都似带着笑意,高浚眼睛一亮,“可是慕容绍宗胜了?!”看高澄挑眉,高浚一拍大腿,“阿兄,你这用人的本事,真是越来越神了!”
他本有满腹疑问,想问问晋阳和兄兄,见阿兄不提,便咽了回去,絮絮问起途中见闻。
一行入城,高澄径往大将军府,陈元康去尚书省见太原公,陈扶则换车转道李府。
冯翊公主元闻听高澄归来,迎至二门外,见了高澄忙上前搀住,“夫君回来了?一路劳顿,可腹中饥饿?晋阳如何?大王……大王病势可有好转?”
“大王尚在病中。”
引他入内室,抱过襁褓中的小女儿递到他面前,“你瞧,她又长了些,就等着夫君回来取名儿了。”高澄低头看了眼,孩儿粉雕玉琢,确是可爱,“好,待臣有空,给孩儿想个名字。”
不多时,妾氏们闻讯来拜。
琅琊公主眉眼含愁,欲言又止;王氏甜美娇艳,连道想世子想得紧;宋氏上前殷勤布茶;陈氏和李昌仪最有眼色,只是含笑问安,不扰他心神。饶是如此,满屋脂粉气与细碎言语仍让高澄头疼,摆摆手,“尚有正事待理,你们先回院吧,日后自会去瞧你们。”
待几人退下,高澄又以备膳为由支走了冯翊公主,令刘桃枝去叫次子高孝珩。
片刻后,少年缓步而入,躬身行礼,唤了声 “兄兄”,听高澄问及府内如何,从容道:“兄兄离邺这五月,阿兄、三弟、四弟每日读书习武,未有懈怠,五弟虽淘气些,倒也没拉下功课。公主主母一心操持家事,未有多言,亦无旁骛。几位姨母也只在院中起居,至多见见族人,不涉外事。”
“三叔时常来探望,三弟的小弓坏了,他还亲手修好,府里有什么事,送个信不出半时辰便会来人;四叔每月会派人送钱送物,二叔……应是忙于尚书省事务,除了初一十五按例问安,倒来得不多。”
高澄心下甚慰,这孩子眼明心亮,回话明白,真不枉他素日教导。
冯翊公主亲备了精膳小食,他只扒拉了几口,便往东柏堂去。
一众官员早已候在内堂,陈扶已来,如往常一般,于侧侍奉笔墨,高洋、李丞立于案前,案上堆摞着二人五月来经手的文书账册。
高澄翻阅着,时而蹙眉发问,向某个官员问话,时而提笔重新批注,时而赞一句,“卿此事办得稳妥,当记一功。”
次日卯时,太极殿。
高澄身着绛紫朝服,立于丹墀之下,对孝静帝请奏,“慕容绍宗率斛律光、刘丰、高季式等于寒山堰大破梁军,生擒萧渊明;涡阳一役,再败侯景,困其于孤城之中,厥功至伟。臣请陛下,任慕容绍宗为东南道行台、授开府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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