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昏昏沉沉,天上的弦月也被乌云拢住,除却寒风呼啸,再听不到其他的声音。
时夫人远离了街巷,独自来到纸条指引处,只见四面都是枯枝残树,犹如一双双可怕狰狞的手,在夜幕下张开,围绕着前方那小亭子。
她面白如纸,目光在瞥见上方那抹绛紫的身影时,脸色变得十分难看。
恰巧一阵寒风呼啸,将手里的银夜紫幽昙吹得花瓣纷飞,犹如齑粉般碎在风中。
时夫人看着它们消散,怔忪许久后才回神,她深吸口气,尽量稳着自己的慌张。
“夫人都已到了,为何迟迟不入亭一叙?”
“夜里寒风侵肌,只怕会冻着了夫人,到时候宁乐侯爷可要心疼了。”
亭子里传来温柔敦厚的嗓音,仿佛悄含笑意,落在风中如流水溅玉,却让她心里顿觉透骨微凉,心里头直冒寒气。
时夫人闭了闭眼,再睁开眼帘时,眸子里已没有畏惧。
可她走上台阶时,仍旧有些战战兢兢,台阶上落满枯叶,她差点被个枯枝绊倒,踉踉跄跄又听到那调笑声。
“夫人小心些,莫辞。”
“去,帮一把夫人,扶她过来。”
少年的语气随性淡然,好似风过无痕,里面却透着上位者不容拒绝的强势。
他将什么东西随手一扔,亭子内发出清脆的响声,气氛陡然就沉下去。
时夫人在台阶上微微顿住,看见那蓝袍少年走近,眉眼谦顺地伸出手掌,她心里默念。
莫辞,苗疆右将军,与其兄左将军莫白一起,侍奉苗疆的主上,多年来忠心耿耿,且战绩斐然,据说在几年前的苗族内患中,莫家兄弟曾经领军灭了几万人,随后受上命屠军,一时让人胆寒。
这样的人,本该是桀骜不驯,满身血腥气息的,此刻却因一人的命令,低下头颅,弯着脊梁,变得谦卑恭敬。
时夫人心里头的石头更重了,好不容易消去的骇惧,此刻又满溢回来。
她惨白着脸,被莫辞自阶上扶起,小心翼翼向前看去。
亭子内陈设简素,几根毫无雕饰的石柱,和几盏昏黄的油灯,晕染得环境分外诡静。
那绛紫衣衫的少年坐在石椅上,面容生得阴柔,笑容和善,眉宇带着几分旧人的影子,叫时夫人顿时有些恍惚了。
他脊背微微后倾,闲散地靠在石背处,玉指轻轻点在扶手上,神情懒散且温良,可微扬的下颌却又透着几丝倨傲。
少年分明坐姿轻慢,按道理威慑力也该被削弱,可时夫人却觉得居高临下的人是他,那种逼仄的强势难以忽视。
好似坐在龙椅上,指点江山的君王。
一方长长的石几横亘在他身前,上面随手放着个面具,令她诧异的是,一个被捏断木梗的拨浪鼓,分明已经无用了,此刻也在那处。
很显然,方才那声脆响,就是拨浪鼓被丢掷出去而发出的。
他笑意这般温情,可实际却是不耐的吗?
时夫人心里如同千斤重。
她随宁乐侯爷征战多年,也曾殿前面君,自问不是自乱阵脚的人,可此刻却实在有些如临大敌了。
江火温和地笑笑,随手点了石几前的矮凳,眉眼轻描淡写,口吻却不容置喙。
“夫人请坐。”
时夫人只好顺从,她感受到强烈的威压,不敢抬头直视,只敢微微低头,用余光去打量前方那少年。
江火又是莞尔一笑。
时夫人愣了愣,胆子不由得大了许多,可当她看见江火眼尾那只半开的凤尾蝶刺青后,浑身难以遏制地颤抖起来,内心激动得难以置信。
“你……你竟然……”
“疯了,是江寒做的,还是你自己?”
时夫人话音轻颤道,脸上褪得毫无血色,指着他语无伦次。
江火自然知晓她在激动什么,眸光略微暗沉,笑意也终于淡下去,露出一点原本的情绪来。
莫辞此时小声提醒:“夫人,还请坐下说话。”
时夫人觳觫不止,想到永州近来的纷乱,浑身都僵冷起来,可随后又听他笑得和善道。
“多年不见,夫人别来无恙。”
“或者说回夫人的本名,蓝鸢。”
少年眉眼弯弯,深邃的瞳孔幽幽地泛着波光,鼻梁处氤氲着阴影,本该是阴郁又狠厉的神情。
他却是面容平和,冷静看着眼前的妇人。
蓝鸢。
多少年没人这样唤她了。
时夫人微微闭眼,在这样死一般宁静的氛围里,竟然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少年的一句话,将她带回到十几年前。
月照谷里草长莺飞,有蝴蝶自山涧飞舞,被打湿的翅膀流光溢彩,翩跹在春山如笑的山野里。
当年蓝鸢身为月出族的圣女,自小便被赋予重任,她养蛊天赋极好,被誉为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可却不得不为了月出族的未来,和那阴狠又可怕的苗疆主上江寒结亲。
初闻婚事,蓝鸢本来是有些抗拒的,直到在父亲也就是月出族族长的安排下,与江寒见了一面。
江寒生得和蔼可亲,一双细长的眉眼,只眼睫微动,便能叫人顿觉风情,可他却是个不苟言笑的性子,如冰如霜般冷淡。
直到看见来人是蓝鸢。
两个人见面就愣神了许久。
蓝鸢莫名其妙笑了一下:“你看着我干什么?”
江寒眯起眸子:“嗯?怎么就见得,是我盯着圣女瞧呢?”
蓝鸢微微红了脸,江寒罕见地露出笑意。
父亲最初看见蓝鸢这样失礼,魂都几乎被吓飞,可随后却发现他们虽然交流不多,可彼此却时不时隔空对上话,一时气氛有些诡异地微妙。
再后来,江寒便借故时不时来月照谷,美其名曰是看看蛊虫培育得如何了,可全族都知道,分明是主上来寻蓝鸢了。
他们也曾经夜半私语,江寒身为苗疆主上,是高高在上惯了的,却愿意为她攀折悬崖上的缠花。
这本是极好的事情。
直到蓝鸢得知,江寒有私生子,她气急败坏,出了月照谷去寻他,想要个说法,却无意中和那私生子碰面。
当时的江火不过是个孩子,衣衫褴褛,瘦骨嶙峋,浑身轻得没几斤重,稍一摧折就要早夭的不详之兆。
他略带讨好地仰头看她,小声祈求道:“圣女大人,义父他还在歇息。”你别弄出动静,不然我可要遭殃了。
蓝鸢看着父子俩相似的眉眼,很清楚所谓义父,不过是个遮羞布,他就是江寒的亲子。
可他却只能喊江寒为义父,他拉住了蓝鸢的衣袖,眉眼怯生生的,口吻是用惯了的示弱与柔顺,乖得不可思议,以此为自己换取一些好处。
哪怕那只是渺小得微不足道的几句随口关怀。
其实蓝鸢看得出来,他并不喜欢她。
可一个孩子,弱小又可怜,姿态如此卑微,实在让人不忍。
他还是如此稚嫩的年岁,居然开始伪装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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