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定人意识还算清醒,戴眉山坐到榻前,开口便问:“你可知严枫为何要杀你?”
闻言,孙大夫冲过来大声呵斥:“被人捅了还要知道为什么,算他倒霉好不好!”又瞥了擅罪者一眼,“他肺被捅穿了,说不了话。”
戴眉山面露歉意,比划一阵:“我问,你说不了就眨眼代替,好吗?”
擅罪者闭上眼睛,又缓慢睁开,代表他同意了。
戴眉山问:“严枫杀你,是因为你昨晚说的话?”
擅罪者闭眼,睁眼。
“你眼睛未盲,原本就看得见东西?”
擅罪者重复刚才的动作。
“所以,你真的能看见别人的生死,对吗?”
擅罪者犹豫了一下,还是阖上了眼睛。
早上与擅罪者的对话犹然在耳,如今回想起来却是另一番心境。
戴眉山继续道:“你蒙上眼睛,是因为你一旦睁开眼睛就会看见别人的死讯。昨晚你在酒馆前看到霍叔,知道他靠近河边就会有危险,于是出言提醒?”
擅罪者将闭眼睁眼的动作重复两次。
戴眉山叹口气:“你遭此厄运却是出于善心提醒,我替霍叔多谢你。”
说罢,站起身,朝擅罪者长揖作礼。
“严枫妻儿尸身还没收埋,我现在就去山上走一趟,如果事情确实无疑——”戴眉山认真地说,“我答应你的不会改变,耆老会也会如期举行。”
孙大夫见他要走,直摇头:“耆老会就算开得起,他也去不得,人多,万一挤着了,中途出什么岔子,可就危险了。”
戴眉山道:“尽人事而已。”
孙大夫笑了:“你怎不说出下一句?”
“人事未尽,怎望苍天。”
孙大夫拍了他一下:“说得不错。”又凑到擅罪者面前,好奇道,“你真能提前判知生死,不如替我看看。”
擅罪者嘴巴微微张起,孙大夫连忙捂住他的嘴。“你还是别说了,说了,不是你死,就是我死,怪不吉利。”
“这人啊,着急知道自己死期有什么意思?”他摇着脑袋,好像说给擅罪者,又好像在自言自语,“提心吊胆苟活,还不如现在一头撞死。”
须臾,忽然一笑:“你看见别人,能看得见自己吗?”
你知道今天自己会挨上这几刀吗?
擅罪者阖上眼,再不说话。
*
戴眉山吩咐家丁严守房门,自己带了五名护卫,策马离开。
是夜,会稽城外星坠如雨,狂风大作,急驰的马匹在空旷街上荡起回响。
虽未设宵禁,街上却连个人影都没有,白日热闹非凡的会稽城,入夜后只余萧条一片。
戴眉山趁夜疾行,驾着马,约半个时辰就走到了山脚,一个认路的侍卫在前面带路。
入山后只有个隘口可以供马通行,隘口连接着一条通往山顶的分岔小路。入秋后,夜里露气很重,火把一照,便可见到附在野草上的白霜。
路两边时不时见到稀星的树,树叶衰败,平白落下许多。然而,路边却扎满了半人高的野草,影影绰绰,随风荡漾,一行人经过时,正立于夜风中簌簌作响。
约走了不到两刻,前面带路的侍卫下马禀报:“府君,到了。”
戴眉山下了马,走近一瞧,果然见到间屋子。屋门冲来人大大敞开,略显诡异。
戴眉山携着火把率先进入,火光落处,隐约照见个女子躯体。那身体扭曲得不成样子,一颗头胡乱歪在炉子边上,可怕又可怜。
后面侍卫正要进屋,忽然来阵阴风,呼呼刮灭了两个火把。
侍卫们被吓得一阵鬼哭狼嚎。
戴眉山生平第一次见到人惨死面前,虽然早已做了心理准备,虽然只见到个扭曲的背影孤零零睡在地下,亦不免心怵,对死人的恐惧一时压过了悲悯之心。
然而,戴府护卫比他还胆小,被阴风一吓唬,居然抱成一团,不敢进屋。
戴眉山只好壮了壮胆,强忍惧意,将火把凑近地上女子。
火光一照,女子一双圆眼大大睁着,脸上布满啃咬痕迹,身体更是惨不忍睹。衣服自手臂处被活活撕开,尖牙刮过,大臂被带下好大一块肉。若再往上看,便会发现肩膀处皮肉掀飞,已露出森森白骨!
然而,即使被这样折磨,女子始终未曾松手,因为还有个小小的身体缩在她怀中。
不过,那已经不能称之为人,孩子只剩一个躯体,脑袋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
严枫开门看到的便是这幅场景,不疯都是万幸。
戴眉山捂着眼睛又多看了两眼,确定孩子身上穿的衣服是狼皮所制。然后,快步走出屋子,冲到门槛时,猛地一弯腰,哇地一下吐在屋角。
侍卫纷纷上前关心。
戴眉山摆了摆手:“无事。”
他靠着墙缓了一会儿,听见侍卫聚在一旁低声议论。严枫妻儿遭遇虽还没在会稽城中传开,但戴府上下知道的人却是不少。其余不知道真相的,以讹传讹,也不知道会说出些什么。
戴眉山当即正了色,厉声道:“此事不准到处乱说,如果让我知道……”他顿了顿,说,“不要怪我扣你们银子。”
难得见到戴眉山这样发火,众人心虚地对视一眼,当即散开。
须臾,一人道:“府君,尸体是找地方埋了还是……”
离开城门之时,会稽城中大大小小门户已闭,路上一来一回,必然要耽搁些时候。等回到城中,只怕天也亮了。青天白日,带着两具残尸招摇过市,只怕会引起不好传言。但若把尸体抛在这里,保不齐什么时候就会被野兽叼走。
戴眉山摇摇头,道:“把人带回去,明日天亮找铺子安置遗体。”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犯了难。
他们毕竟只是普通护院家丁,杀鸡宰牛,拖走个别醉鬼自然手到擒来,拖带尸体这种事情却从没做过。何况屋里母子死相又这样凄惨,他们连看也不敢多看一眼,若让他们一路带回城里,万一沾上什么不好的东西,晚上睡觉,眼睛一闭,只怕要做噩梦。
于是,戴眉山说完话,居然没一人动作。
将呕吐之感压下,戴眉山进了内屋,扯出块床单。他把床单铺到地上,对尸体拜了三拜,才俯身下蹲,将女子并她怀中婴儿抱到床单上。
众人对视一阵,也不知谁领头,竟然有样学样,对死者尸身拜了三拜,并且走进内屋,捧了床棉被出来。
“府君,用这个再裹一层,放在马上时,也好避免磕碰。”
戴眉山点点头,床单一裹,将女子身体遮住。等他要将人抱到棉被上时,床单忽然一滑,刚好露出女子僵硬的膝盖。
狼来时只啃咬了上身,腿部以下却是完好。火光一照,可以看见她膝盖处裹了一层厚厚的皮毛,所用质料与孩子身上衣物一样,皆是狼皮。
戴眉山愣了一下,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倒是一个稍微年长的侍卫颇有经验,低声道:“看着孩子身形,估计刚落地没几个月。妇人生了孩子,容易留下些病根儿,穿上护膝应该怕她膝盖受凉,老了遭罪。”
众人听了,心里更不是滋味。
马上驮了人,行进速度自然比来时慢上许多。山间路窄,只容许一人一骑单独通过,一行六个人,戴眉山便在第四个。
冷月高悬,夜色不算晦暗,众人举着火把,周身半丈之地清晰可见。走了一阵,苦于行路寂寞,耐不住寂寞,便有一人先起了话头。
一个侍卫道:“发现没,今天城里来了好多人。”
旁边一人随即接话:“没多久就是耆老会,不用问,肯定是奔着耆老会来的。不过来归来,没有拜帖,也就是在外面看个热闹。”
看了看戴眉山,又问:“府君,为什么非得把年龄卡在八十,条件宽一宽,来的人更多,不是更热闹?”
众人早有此疑问,现在听他提出,纷纷应和,七嘴八舌道:“对呀,府君,这是为什么?难道有什么讲究?”
戴眉山连连摇头:“你们可知,耆老会原先还有个名字?”
一人脱口而出:“悼老会。”
戴眉山却摇摇头:“这也是后来的名字,其实一开始是叫告老会。”
乍一听一头雾水,但只要略一思索,也就明白了。告老告老,倒过来就是老告,耆老会不就是几个老头老太太聚在一起,搜肠刮肚聊八卦嘛!
不过,聊八卦不稀奇,稀奇的是说话的人,一堆八九十的活寿星聚在一起那就不是聊八卦、摆龙门,那叫交流人生感悟,顺带给小辈传授传授人生经验!
甭管沾福气、凑热闹,抑或是真心求教,总有一批人乐此不疲地跑来会稽城,总之,口口相传,时至今日,耆老会已然名声在外。
众人皆想:“把年龄一放松,耆老会也不稀奇,若不稀奇,自然没人来凑热闹。”
戴眉山似乎看穿了他们想法,却没再说什么。
此时,只见北面天穹闪过一点星光,横跨整个天际,轻飘飘地划到南边地带。
“快看!”
一人出声惊呼,指着那星子出现的地方。
众人齐目望去,只见山背后的天空陆续升起拇指大的流星,拖着长尾巴,在行进中压成条细线,如急落的水花,眨眼间尽数没入山的另一头。
众人瞪大了眼睛,反应过来:“有流星,快许愿!”
“许什么愿!”
一人吼道:“那是扫把星!”
“扫把星又如何?”
“扫把星百年难见一次,遇到了是要倒大霉的。”
众人一惊:“难怪会稽城中发生此等怪事,一下子就死了三人。”说这话时,他们忽地想起戴眉山呵令,心虚地望了他一眼。
见戴眉山没有出口责骂的意思,又想府君素日温和,从不与他们难堪,才放下心来。
忽然,一人一惊一乍地说:“不好,我们看到了扫把星不是也要倒霉?”
会稽城无宵禁,根本在于城中无修行世家,无法调动护城力量。不过,恰恰就是这个,城中人也渐渐养成天黑后不出门的习惯。现在他们破例出城,又目睹灾星降世,岂不是意味着不久就有灾难加身。
“府君,我们快些回城吧,”一人看向戴眉山,央求道。
其他人也陆续附和着。他们出来为人收尸,可不想哪日自己也横尸山野,等人收尸。
一报还一报,不兴这样报的。
戴眉山略通星象之术,却从不信这些东西。很多人爱发誓,谈情说爱时,动辄山盟海誓。但劈死人的从来不是誓言,而是恶行,一个人遭报应不是因为预言、誓言、诅咒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而是恶行总有揭露之日。
戴眉山稍作安抚,又吩咐他们照看好尸体,便加快行速。
秋风凛冽,钻入山窍后便化为细窄刀片。众人动作一加快,那双握刀的无形之手也不经意加快动作。立时只觉山风扑面而来,细细刮擦双颊,磨得脸上皮肉一阵一阵发疼。
人群中,火把渐渐晦暗。
最前面一人忽叫了一声,众人纷纷歪开脑袋,想看个究竟。
那一声本在呵止马匹,然而,马不知发了什么疯,竟然不听招呼。不听招呼也就算了,偏偏还倔强地回身要走。这一转身就麻烦了,前方山道狭小,后方又有人马阻隔,这马勉强转了半边身子,再想动弹,却是进退两难。
于是,本不宽敞的山道就这样被堵死。
马上侍卫被这架势吓到了,胡乱抽了下鞭子,见马不死活不动,急道:“府君,过不去了。”
话音刚落,又旋起阵狂风,火把应声尽灭。暗云掩月,四方山野之余漆黑一片,众人顿时慌乱起来。
戴眉山道:“快点火照亮!”
众人纷纷去摸怀里的打火石。
他又道:“稳住马匹,别撞到山壁。”
众人听到命令,勒住缰绳,控制住马头,将队伍勉强维持。然而,打火石摩擦时,虽蹦出耀眼火星,但风未停歇,很难把火把擦燃。
马不会无故违抗命令,事出反常必有妖。
戴眉山抬头望了望月亮,天上暗云似乎也被这阵狂风吹飞吹散。月光下落,可见山道两旁半人高的野草依稀可见,皆被吹得东歪西倒。
草丛中远远掷出个火星,火星落地忽低扑灭,电光火石间,只见有个人伏身蹲在草丛中。
戴眉山心上一惊,暗暗偏头看去,右边山道上黑压压一片,竟全是伏兵!
此时,众人均已经安定了马匹,戴眉山当即大叫一声:“丢了火把,快冲!”
众人正忙着摩擦打火石,一时不明白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又听戴眉山连连催促,才抛下火把,扬鞭策马,在道上放手猛冲。
山道上顿时响起阵清脆马蹄响。
忽然,右边山道上冲出百十个壮汉,众人大惊失色,手上马鞭越抽越快。
奔逃中,戴眉山朝左右匆匆一扫,那些人果然没骑马。心想:“这山道虽窄,却是一条直道,下了山,便可从大道直奔城内。他们只凭两条腿,一时也追不上。”
边逃边大声道:“路边有人埋伏。”
见人没追上来,众人稍微松了口气:“是打劫的流匪?”
戴眉山道:“不知道,我们快马入城,他们不敢追!”
众人心上七上八下,却不再多问,追赶的虽不足百人,至少也有七八十人,急踏的脚步忽远忽近,煞是骇人。幸好骑着马一阵狂奔,跑到出山口时,已经完全听不见响动了。
众人长吁一口气,终于缓过神来。然而,此时为首马匹忽地往后一缩,马背上侍卫瞬间被甩了出去。
前面一出事,人马就过不去,再想到还有追兵正往这里飞快赶来,众人顿时慌起来,纷纷大喊“府君”。
戴眉山难得出一次会稽城,就接二连三遇上倒霉事儿,胆子反倒越吓越大。他先勉强稳住马匹,往地下一阵搜索,定睛一看,果然发现马蹄下有条手腕粗的绊索。
“杀戴眉山!”这时,入山口又冲出一队人,人数极多,吼起来声音震天,十分吓人。
这些人显然早已经埋伏在出山口,就等戴府一行人自投罗网,见绊马索起了作用,纷纷涌上山道,包饺子似的把戴府人马前后包抄。
一看人数,戴眉山就知道惨了,掉进狼窝了。
三不管地带流匪猖獗,不过既然是流匪,匪帮之中人数通常不会多到哪里。一般来说,少则七八人,多则四五十人。
然而,现在堵截他们的加起来怕是有百余人!
六人和百人,人数悬殊至极,要杀戴眉山,无异于瓮中捉鳖。不过,这些人仅仅把人围住,你看我,我看你,却没一人动手。
原因很简单。
第一,两条腿的怕四条腿的,百十号人扎堆挤在又小又窄的山道上,一旦动手,保不齐被踢到踩到,一个不小心落得半身不遂,不值当。第二,戴府来人随身都带着武器,他们自认没有能力空手接白刃。第三,他们根本不知道戴眉山是谁。
绿豆王八相互看了一阵,一个汉子——显然是领头的,举起钢刀,冲在最前面,高声道:“长得最俊的是戴眉山!”
果然,两百多只眼睛齐齐扫来,略过其他人,直接钉在戴眉山脸上。
戴眉山见他们不认识自己,心想与他们必无深仇大恨,推测这些人多半是些杀人买命的土匪。
于是道:“诸位放我一马,要多少银钱,戴眉山如数奉上。”
土匪头子道:“我杀你,赏金自然拿到手,我若放你,还要去你府上走一遭,弯弯绕绕,太麻烦。”
戴眉山见他不肯,又听他口中说着“赏金”,当即承诺:“无论对方开出多少,戴眉山都双倍奉上!”
土匪头子还没应声,其他人听到高额回报,却按耐不住了,当即透了底:“大哥,两千两银子呢!”
戴眉山见他手下人有所动摇,再添一把火:“诸位若不信,我可立字契为证,明日取银,绝不拖欠。”
土匪眼里直冒光,两千两,随便分走十两也够过两年舒坦日子了。
土匪头子却道:“戴府府君,两千两便宜了。”他比了个“一”,大声喊道,“一万两!”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一万两,都说戴家是方圆千里最富,但一万两可不是小数目。
没想到戴眉山一口答应:“好,你们还得放过我手下人。”
土匪头子钉了他一眼,心想,这小子真他妈好命。催促道:“别废话,取纸笔来。”
“老大,我们身上没带这种玩意。”
土匪头子环视一周,众人一阵摇头晃脑,脸色十分不好看,指头随便戳戳:“你,跟我们走,取了赎金,我再放你。”
戴眉山只好下马与他商量:“你让他们先回去,明晚折了银子送到山上。”
“土匪头子走得他旁边,瞅准他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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