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魏国事务平无意过问,此番造访,纯粹是为探望旧友,魏国大局,平不愿涉足,亦无意干涉。”
仲平面容平和,语调中也是淡然。
这番话轻轻落地,却让竹的未尽之言瞬间凝滞于喉,只能默默地吞咽回去,转为深沉的静默。
原本还能微微扬起的脑袋,也是一直低垂地看着前方地面,好似犯错的孩童一般。
行走片刻,看到竹的消沉之态,仲平心中不禁泛起一丝无奈,暗中摇头轻叹。
对于魏国的纷扰,他确实没有说谎,他是真的不打算出手去管。
之所以称竹为将军,实属礼节使然,毕竟竹的部属皆在一侧,直呼其名显然不妥。
至于竹提及仲三之事,他也没打算去管。
仲三的命运,活也好,死也罢,这一切都需要等魏无忌身死之后,等魏国所有事情尘埃落地之后才能再做清算。
现在乾坤未定,局势未明,仲三与竹,这两位书院第一批最有名最有才的学子,皆有可能成为最终的胜者,哪位能成为最后的黑马,对他,对秦国,都无甚大碍。
两人同出一门,都是自书院走出,既有着深厚的同窗情谊,又各自承载着不同的思想前行。
他们之间的共同点,在于对同门之情的珍视,他们都是失去过亲情的人,失去才会懂得珍惜,他们对感情自然比谁都要更加看重。
而两人之间最为显著的差异,莫过于他们各自的思想观念。
仲三是纯正的秦国学子,深受法家思想的熏陶,对法治与军功进爵制推崇备至。
在他看来,功劳与赏赐应当严丝合缝。
魏国对赏赐的吝啬态度,他在传递的密信中屡屡提及,言辞间透露出深深的不满。
虽然他知道魏国贵族将魏国大部分的财富全部拿走,可是大梁王宫里的私库呢?
王宫完好无损,每日都有魏国各地找出的酒水珍宝送到王宫之内。
魏无忌与竹,他们两人对魏王享受的一切只字不提,对魏王的奢华生活选择了视而不见。
魏国都已经如此困境,结果魏王竟然连一些财产都不愿意奉献给魏国劳苦的公民。
倘若魏王能够拥有秦王的半分慷慨,仲三感觉,魏国也不会一直困厄于此。
他早就对此深感不满,也早就不喜魏王,他抵触魏国的一切,包括被视为君子典范的信陵君魏无忌。
在仲三看来,魏无忌是君子,也是为魏国倾尽所有的君子。
可他太高尚了,高尚的将魏国所有的责任背在自己的身上。
高尚在信陵君的身上,早已不是一种名誉,而是成为一种负担,一种将国家罪责独自扛在肩上的沉重负担!
魏无忌认为魏王没有错,错的是他自己,他得到世间最完美的思想,却没有让魏国更好的发展起来,也没有让魏国的百姓生活的更好,他怪自己,他将所有的罪责揽在自己的身上。
这是仲三讨厌魏无忌的一点,第二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魏无忌为了能让魏国公民接受他的错误,也为了隐瞒魏王的奢侈生活,他为魏王不愿交出私库寻找到一个借口,他说那些钱财,应当留给魏国危机之时,眼下魏国的发展还算尚好,所以还不需要动用那些财产。
但这些事情在仲三看来,也就骗骗那些从来没读过书的公民,像他们这些学过知识的学子,魏无忌的措辞就显得太过苍白无力。
为国家大事作准备?
什么样的国家大事可以比得上变法?
什么样的国家大事可以比肩的了富国强兵?
弱国无外交的事列国皆有,国不强,民何富?王何存?
况且,就算是为国家大事,仅仅只有不到万金的私库,又能起到什么作用?
大炮一响,黄金万两,战争的消耗不仅仅是人力,更是巨大的财力与物资。
而魏王私库中的那些存货,连支撑十万大军两个月的战争都显得捉襟见肘。
在列国相对安稳的当下,这些储备更是显得微不足道,几乎无法应对任何突如其来的危机。
齐国可以随时调动十万大军进攻楚国,秦国可以随时募集十万劳役修渠开道,魏国的那点私库能应对什么样的危机?
因此,仲三坚信,魏无忌所有的借口,不过全都是为了他兄长魏王的掩饰之辞。
但,仲三不信,竹却信了。
两人虽然同出一门,但正如荀子教导出的李斯与韩非一样,从书院走出,两人都是产生各自的思想特点。
仲三略显刚硬决绝,竹就显的柔和自由。
他对感情看重,更对自己周边的环境看重。
这样的人很容易受到周边的环境影响。
魏国是竹协助信陵君一同造就的,他的人生目标在魏国完美的实现,在他看来,魏国就是法家与儒家的完美融合体。
刚中有柔,柔中带刚。
正如他当年劝诫仲平减免仲三的惩罚一样,他希望法能够根据实事、情感、人文环境进行定夺,而不是单纯地依靠刻在竹简上的冰冷文字。
那样太过残忍也太过无情。
两人的思想不同,态度自然不同。
书院中两人就进行过数次辩论,可有秦国这么现实的例子存在,竹从来就没辩赢过仲三,但眼下两人离开书院走入魏国,开始施展各自的能力,两人的命运也是彻底分成两条道路,越拉越远。
对于魏王一事,竹不仅一次的劝过仲三,言魏王其实并没有那么奢靡成风。
王宫里面的生活也是紧衣缩食,私库里面的钱财,确实都是信陵君收集并存储在里面的,魏王并没有挪动半分,相反,魏王还时不时将往里面存放一些省下来的钱财。
这些事情仲三都在密信中提过,他说,竹变了,竹已经被信陵君那所谓的信义蒙蔽双眼,已经看不清魏国的是是非非,已经看不清天下的大是大非。
不仅如此,他还在密信中隐晦的劝诫仲平,说竹已经不能继续在魏国待下去,他想让仲平将竹调回秦国。
这些事情仲平都知道,但他还是选择放纵竹在魏国的所作所为。
竹与仲三之间的斗争,何尝不像李斯与韩非之间的斗争?
都是师出同门,都是同门师兄弟,却又因思想的不同,导致成为最后的敌手。
李斯与韩非出师之后,荀子便再也没理会过,同样,竹与仲三离开书院,仲平也不打算理会两人的事情。
两人谁赢谁输,他都不会去管,因为手心手背都是肉,倘若他帮持一方,另一方又会怎么想?
两人对他都是极为尊重,就算竹的心里已经没有秦国,可竹的心中依然有他仲平存在。
他刚刚不过是随口一说,就让竹消沉至此,仿佛在书院里一样,他只要稍微严厉一些,竹与仲三便认为是自己做错。
想了想,仲平心中再次无奈长叹一声,轻声问道:
“你在想什么?”
听到询问,竹的身体稍微一颤,犹豫片刻,最后还是低头回道:
“先生,仲三……确实是因错入牢,他私自将征收的税收,当成奖赏分给各地的官员,但关押的时间不长,只有两月时日。”
“竹,我并没有因为仲三的事情而怪罪你。”顿了一下,仲平继续说道:
“你与仲三皆是我的学生,也皆是书院第一批最优秀的学子。”
“眼下,你们二人都已经成长,也该选择自己的人生方向。”
“我对你与仲三,或者说,我对书院中的任何学子,从来没有强迫过你们成长后要为秦国谋事。”
“秦也好,魏也罢,只要你们还记得,我,仲平,曾经是你们的老师,曾经教过你们,你们还记得自己都是从书院而出,这就足矣,就算日后你我战场相见,竹,只要你不后悔自己的选择,我不会多说什么。”
“因为,你能与我面对面的在战场相见,就说明你已经成才,也说明你已经是我最优秀的学生。”
“倘若你能更胜一筹,在各個方面都能击败我,那就说明你已经超过老师,作为老师,我会为你感到骄傲。”
听到这番言论,竹的双拳不禁握紧,两眼泛红,嘴唇微颤,片刻,竹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
“多谢先生。”
“何必谢我,平不敢自称圣贤,但也不会那么迂腐,人各有命,我只是引导你们,你们日后如何,还要靠自己来掌握。”
“那,先生,为何刚刚称竹为将军?你我之间,何必如此陌生?”
“呵。”仲平赫然一笑,摇了摇头:“你还是有些天真,自己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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