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湘灵默然望向那些坟头上的新土，起身过去，轻轻捻起一点。
这些土的气息里带着一点微不可察的血腥气。
谢湘灵又闭眼，以神识观四方灵力游走之势，片刻后，他睁眼，从此处向外望去，视野开阔。
此处群山呈环抱之势，山中央稍平，正如一只倒扣瓷碗。
山外仍有山，层层叠叠有如水波荡开，就像是有什么人在碧波千顷中扔下一颗小小石子，于是，荡漾开万千涟漪，自中心向外传递，逐层前推。
当此时，风雨如晦，天空竟乌沉沉地压下来，似将倾颓而下。
谁承想，莫霖山居然是一条灵脉！
此处这棵百年老树，正是这条灵脉之“眼”，表面上看，这是块灵力汇聚的福地，事实勉强称得上如此。谢家人居于灵脉源处，所以根骨天赋俱佳。
但，福祸相倚。山若高，天便低了。
——此处山外有山，唯一的生路为水，水路狭窄“一线天”，狭窄凶险，算起来，竟是生机断绝、天囚地锁。
正是困锁之势。
纵有天赋，难以越过天命。早夭或是横死，便是代价了。
况且，他在这里发现了灵力运行被人为干涉的痕迹，恐怕是一座阵法。
神国在上，老天爷，这什么烂地！
那位老人……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如果此事背后真有什么在谋划颇多的话，谢湘灵须要好好掂量一下。
凭借他现在这道心未成的样子，面对那些黑雾里的傀儡尚且吃力，就算有神光剑，遇见冲虚以上的修士，恐怕既打不过，也躲不过。
谢湘灵只觉凄风苦雨，心头冰凉，他索性闭上眼睛，开始冥想坐忘。
重生后，那柄神光剑依然悬在神识海中，只是此时，它似乎稍微明亮了一点，原本晦暗灰扑扑的剑身仿佛被水洗过。
此处是神识之海，更多时候，道门称其为“心斋”。
修道者所求为“道”，看似寄托外物，所修却为“心”，要的是心斋澄明无物，通透虚静。
总之，这里本应该有一片湖泊，湖泊里的水越澄澈越好，这些湖水都是灵力的化身。
等到悟破道心，就到了含神境界，湖泊中央会生出一座山来——那是修为的证明。
山峰愈高，修为愈高。
此身与天地同一，等到湖泊中央的山峰高抵天空时，便是飞升之日。
谢湘灵的心斋里，没有湖，没有山，没有天空。
只有……一片海。
汪洋大海，一眼望不到头，天与海俱无边界，烟波万顷，一碧无际。
所以，灵力多其实没用，这样大的一片海，如果一座小山要想出头，实在有点难。
何况，没有天空，怎么触及天空？
谢湘灵叹了口气，这样探察内府对神识消耗很大，所以，他又累又晕地抬起头。
然后，皱起了眉。
夜色苍茫，虽说临近寒冬，白昼渐短，黑夜愈长，但眼前这天色，似乎黑得也太快了些。
是一阵黑色的雾气，正缓缓从四面八方涌来。
实在躲不过了……谢湘灵神识不支，只感到一阵晕眩。
再次睁开眼时，眼前已然换了一片天地。
那是个黑黝黝的洞府，石壁潮湿滴水，阴森凄寒，青苔满地，那些水痕顺着石头流下，汇聚于地表，成了一条微微泛着荧光的细小河流。空间逼仄，几乎只容得下一人通过。
他低头望自己，身上穿着洞玄派弟子统一的道服，背着一把普通弟子用的剑，那并非谢湘灵后来行走天下所负的朔月剑。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指间剑茧虽有，但不至于太深，十指长而瘦，骨节分明，苍白而无血色。
这是……一双少年的手！
他俯身去看河流，那里面倒映出一张尤带着稚气的、少年的脸。
他一脚踏入这条微小的河流里，水溅起，湿了衣摆。
走到细小河流的尽头，眼前则是豁然开朗的景象，原本狭窄的洞天到了此处，蓦然宏阔起来，有石林参天无数，奇形异状，泛出万千华光异彩来，鬼斧神工，仿若神仙楼阁。
寂寞凄寒，有如幽冥。
此处正名为“幽宫”。谢湘灵少年时，正是在此地悟破冲虚。
是幻境，那黑雾能控制人的神魂，把他拖入幻境当然轻松，只是，谢湘灵并不明白，为什么要把他带到这里来。
很快，他就知道原因了。
谢湘灵第无数次体会到“冤家路窄”怎么写。
眼前，地上，躺着个满身血污的孩子，奄奄一息，乱发垂在面上，满身血污，瘦得惊人。他有一双黑漆漆的黯淡眼睛，没有眼泪，亦没有亮光。
谢湘灵想要吐血。
——这是他初见祝千寻的场景！
分不清眼前这位是本尊还是幻影，谢湘灵再次开始向神国祈祷，努力回忆当时自己在干什么。
他大约是十七岁，来幽宫历练，不慎被困，困守三十个日夜后突破冲虚境，捡到了个濒死的小孩。
没有多余思考的时间，很快，他就听见自己在说话，或者说，是少年的谢湘灵张开口。
语气很温柔，很关切，很真挚，含着几近活泼的笑意。
“你死了吗？”
——很不礼貌！
隔却三百年漫长的时光，谢湘灵想：你真该死啊。
他在“天啊我在说什么”和“往事不堪回首”中，尴尬地掐住自己的脸，又痛得嘶声，立马松开手——那里有伤口。
然而在震惊的余味里，谢湘灵慢慢回忆揣摩了一下。
当时的自己似乎确实没有冒犯的意思，幽宫里有太多残魂现出的幻影，他需要确认眼前人是生是死，而这个孩子的模样和那些残魂实在有些像。
当然，绝对没有为自己开脱的意思！
谢湘灵叹了口气，蹲下来仔细观察那孩子，这动作倒和当初的少年人重合了。
眼前的孩子却一声不吭，黝黑如墨石的眼睛大而湿润，清澈若水，黑白分明，些许的天光照进来，微尘在空气中漂浮，这双眼睛几乎能照出来人的面庞。
谢湘灵在这双眼里看见了少年时自己的倒影。
孩子的骨头突出，于是少年只是轻轻而谨慎地扶住那弱小肩背，觉得轻轻用力似乎就会捏碎什么，触碰到的地方骨骼突出，未愈合的伤处湿润带血，他也一声不吭。
孩子消瘦的骨骼与那样一双眼睛看了教人无来由地难过。谢湘灵清楚地感受到年少时的自己心中生出担忧来，他再次开口问：“你……会说话吗？”
没有回答。
少年谢湘灵想：不会是个小哑巴吧？
——你不知道，这孩子以后还会长成一个仙风道骨的哑巴。多年后的谢湘灵补充道。
谢湘灵再次和当年的自己一起叹了口气。
少年突然看见这苦寒之地出现一个奄奄一息的孩童，有些不知所措，正准备四处看看，还没走出几步，衣摆就被抓住了。
是那个孩子，一只小小的手抓住了他。
有什么声音，含糊不清地从孩子细小的喉咙里透出来，他一时听不清。
“……救、救我，”孩子口齿不清，字字吐得艰难，声音沙哑。
——他在求救。
孩子的眼泪便在此时落下来，如一场毫无预兆的大雨，他哽咽，不成字句：“……救我，求你……”
多年后的谢湘灵站在这里，沉默片刻，同当年的少年一起伸出了手。
多年前的少年声音轻快，仍眉眼弯弯，有如春风，“好啊，我会救你。”
他轻轻抱起孩子，好像拾起一片轻盈而将破碎的羽毛。
他们向天光亮处走，此地很安静，于是就只有轻轻的脚步声。
谢湘灵就是在这时候走神了，思绪茫然地飘向很久之前，他已经不太记得初见祝千寻的场景。
祝千寻是朝歌人氏，祝家是朝歌名门，千年前曾出圣师，又侍奉神京圣庙，本该是既尊且贵。
但童年的祝千寻过得并不好。
“据说”那位圣师曾降下神谕，说祝家三百年后必出妖异——这个“据说”的意思是，谢湘灵也只是听说，没相信过，他觉得一听就很假。
但无论如何，三百年后，祝家族内某位夫人真的怀上了一个孩子。
她不敢声张，遂悄悄地服下打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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