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云栖忽然想起什么来:“所以师兄,其实你每年来这里都是为了祭拜自己的师兄,不是为了拜见那位仙女……”
宁红雨大惊大恐,慌忙跳起来捂住叶云栖的嘴,“闭嘴!”
祝千寻皱眉转头问:“什么仙女?”
“不是、就是,”宁红雨结结巴巴,手不知不觉放下,揪住衣摆,解释道:“他瞎说的!”
祝千寻点点头,平淡地问:“什么书?”
叶云栖嘴获得解放,他说:“《仙门儿女情史》,据说是师兄你口述……”
宁红雨绝望地再次捂住叶云栖的嘴。
“叶云栖,”祝千寻说,“门规加一百遍。”
————
谢湘灵叹了口气,望向幽深黑暗的山林深处。
问题出在这里——他很倒霉地迷路了。
这片山太大,连绵,缺乏边界,而山民行走踩踏出的小路有无数条分支,树木生长得极高,几乎望不见天空,也找不到上次经过的那条小路。
谢湘灵从前世到今生都缺乏方向感,从前外出时,常常需要星盘推算。而如今,既没有御剑的本领,可以让他飞上去纵观地形,也没有星盘能让他算方位。
所以他花费了大半个时辰,情绪稳定地走到每一条错误的路上去。
把每种可能性都试一遍,做上记号,挨个排除。
反正饿不死,也累不死。
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事,那时候他刚进洞玄派,离十岁早夭之期还剩三个月,也迷路过一次。
他被困在了后山的阵法里。
没有人来寻找他。不过,他没有呼救也没有留在原地,只是独自走了一晚上,渴就去接山泉水,累就休息片刻,在天边将要露出朝霞的时候,他无师自通地找到了阵法的生门。
原来这么近,很容易就能走出去,晦暗阴森的地方也会天明,看起来永远都难以越过的山林总有尽头。
此后很多年里,曾有很多人艳羡他,以为他有苍天眷顾,有无上天赋。其实谢湘灵只是被死亡的阴影追逐着,不得不奔跑。
他有天分,但并非生而知之,曾挥剑到骨骼破碎,冥想到双瞳流血,曾翻遍木楼的每一页经书,踏遍中原的每一寸土地,日日夜夜叩问大道与生死,曾陷于死地而匍匐求生,也曾短暂瞥见过神国的辉光。
上辈子的谢湘灵走过很多弯路与错路,只是为了找到属于自己的路,然后慢慢地走过去。
但那都是过去的事啦。
眼前的路终于走到了尽头,又是一个岔路口,谢湘灵检查了一下,舒了一口气。
笑意复生,他轻盈地接过空中飘落的一片青叶,感受到一片湿润。
下雨了。
他行走在一片雨中,眼见得那山庙的屋檐如隐若现,雨愈发大了,终于穿过头顶厚叶,落到他身上。
谢湘灵总算走到他从棺材里出来的地方,这有棵极大的树,约莫是樟树,树冠阔圆,树干粗可四五人环抱。
谢湘灵不喜欢淋雨,主要是现在没有灵力,很难烘干衣服。所以他短暂地思考避雨方式,躺到棺材里和站在树下哪种更好。
考虑到雨中站树下可能被雷劈,正合谢湘灵心意,他遂走到树下。
上次醒来时天色已深,他没怎么仔细看,此时百无聊赖,再次打量时才发现问题。
这似乎是一片坟场。
说坟场不大恰当,山民人家,常寻一片较空阔、风水好的地方作祖坟。
此处大概便是某户人家的祖坟。也许时间过太久了,这里只有些凸起的土包,坟茔层层叠叠,石碑倒落在四处。
谢湘灵愣住了,他仰头再望这棵樟树,费力地思索了很久,直到雨点能穿过樟树晦暗的树叶缝隙落到脸上,直到他在遥远的、几百年前的回忆里捕捉到了一点模糊的碎片。
他想起自己童年短暂栖居又离去的故乡,门口就曾经有这样一棵小小的樟树。
那时候他不叫谢湘灵,叫谢三,家中排行第三,有父母、大哥与长姐,离家时,长姐已经出嫁,大哥却还没有娶亲。
大哥曾带着他掏鸟窝,长姐曾给他缝补破旧衣服,而今,在他的回忆里,这些人的面目已经模糊了。唯一剩下的,只有眼前故乡层层的无名坟茔。
尘封多年的记忆一一复苏,仿佛翻开一本蠹虫蛀蚀的旧书,他又想起来那姑娘同样姓谢,那位老人说祖上机缘与所谓青螺道人时语气莫名地沉重惋惜。
这是他的家乡。
百年身死后,原来他被送回到了遗忘的故乡,同家人葬在一起,入土为安。
——落叶归根。
他一瞬间没了爱惜衣物的心思,倚靠着大树脱力坐下,方才寻路走了太久,直到这时候他才觉得很累了。
所以,是祝千寻将那把剑和其上附带的一点儿残魂送到此处的吗?
真是感谢啊,这样一位好师弟。谢湘灵平静地想。连他自己都要忘了。
而祝千寻也真是很大方,或者说,很大逆不道,连神光剑都送给了他这个便宜师兄陪葬。
谢湘灵没什么坐相地靠在树边,衣服沾了泥泞和雨水都无所谓了,他手肘支于膝,托着腮,凝望那些黄土里他曾经的家人。
片刻后,他累得闭上了眼。
谢湘灵很少思念他们,也并不怨恨他们,父母将他送走是情非得已,家中贫寒,那年大旱兼战乱,再养不起这样一个孩子,幸而云游到此地的仙师发现了他。
母亲含泪将他送去洞玄派仙师门下时,曾递给他一块糖。
那似乎是一块麦芽糖,九岁的孩子第一次得到这样的东西,遂十分宝贵地把糖捏在手心里,连舔一舔都舍不得。
直到糖在手心里被捂化成一滩潮湿黏腻的泥泞,他才慌张起来,而此时,母亲在身后轻轻推他一把,他只来得及回头看一眼,就匆忙地走上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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