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座大阵。
“天地死生阵”。
此阵记载于《玉明经》,复杂无比,天囚地锁,阵中有阵,阵外有阵,阵法与阵法相互勾连制约,繁复且耗费极大。
其名为“死生”,献祭生魂,便能换回亡灵,以生换死,以死换生,可以救人,亦可以杀人,看上去公平无比。
——但事实并非如此。
阵法规则讲求“死”与“生”的循环,并不是线性的“以你死换我生”,而是一个死生之间循环的“圆”。
某人的死造就了另一人的复生,而此人的复生又指向他人的死亡,他人的死亡再次指向其他人的生……如此循环往复,永无止境。
如果阵中有一人,那么此人将经历无数次生死,始终处于生死之间难以洞见的玄妙状态。如有两人,则将不断交替死生,永无解脱。三人及以上的情况更复杂,更凶险,更容易失控。
故而,此阵法又称为“百死百生”。
所以布阵者常设入阵人数限制,或是要求死生双方的神识强度或修为强度需要对等,且只有被指定的人可以入阵。
坟墓上的新土、消失的民众是一场献祭,指向谢湘灵的复生,而谢湘灵的复生,在圆环之内将要再次指向另一人的死亡。
让谢湘灵复生需要这么多无辜的凡人生魂,而谢湘灵的死而复生,指向的人……
唯有祝千寻。
谢湘灵直到这一刹那才想清楚那土里的血腥气并不仅仅是以亡魂支撑阵法这么简单。
然而,来不及了。
///
——这是祝千寻第九十九次杀死自己。
软弱的自己,无能的自己,怯懦的自己,卑劣的自己。
伴随着那个永远永远都在沉默的心魔,他第九十九次将剑挥向自己。
那心魔长着一张与师兄一模一样的脸,却总是沉默安静,却从来没有半分笑意,祝千寻央求过他,恳求过他,祈求过他,但他从来不说话。
心魔只是永远沉默地注视着他,在无边的血海之中,在漫长的日夜当中,祝千寻闭上眼,看见心魔栖居于心脏深处。
疼痛难忍,酸涩难捱,好像有千万只蚂蚁爬过,他只好将心剖出来。
然而那里什么都没有。
第一次杀死的,是刚诞生的自己,在母亲腹中孕育了三年才落地的鬼胎,苍白弱小得像一团陶泥,连哭声都没有。祝千寻将剑提起,在尖叫的父母族人面前,刺进了自己的心脏。
他觉得很快意,很快乐。
他提着剑,悲天悯人地想——你早就该死。
你若不死,师兄怎么活下来?
第二次杀死的,是方才那个提剑刺入幼儿心脏的自己。祝千寻挥剑的速度更快,看见须臾之前那个自己愕然血红的双目。
漫长的人生被逐刻展开,将近三百年的岁月,被分解成一个个短暂的场景,铺平在他眼前,如一条永无止境的河流,杀死一个还有一个,那些都是过去的他自己。
时间在这里失效了,阵法规则分割出了天地之外的一方天地。
祝千寻很平静。
他毫不手软,毫不留情,每杀死一个自己,都觉得自己和师兄离得更近。每个自己都有缺陷,不讨喜,卑劣至极,软弱至极,无能至极。
直到心脏再次开始疼痛,他弯下腰,觉得难以忍受。
他知道那里有什么,有碎掉的道心,痛悔,与一千个日夜的眼泪。
心魔永远这样沉默,他本不应当有回答,本不应当有笑意,所以,等到手心捧起的心脏流尽血液,他就将死去。
可是心魔说话了,轻飘飘的声音,明亮,轻快,笑盈盈,他说:“好啊。”
会笑也会说话的心魔小心翼翼地接过那颗心,很珍惜地凝视着它。随后他松开祝千寻的手,轻巧地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好像是坐太久了腿实在很麻。他有一把不知哪来的破剑,有一身灰色的衣裳,有伤痕和血迹。
他似乎很有闲聊心思,认真地观察了那颗心脏片刻,又开了口:“这是你的道心?”
那是个疑问句。同从前千千万万次一样,每到这种时候,祝千寻喉头就堵上酸涩的硬块,颤抖着难以回答。
但很快,那人又笑了,重复了一遍,这回是肯定句:“这是你的道心。”
他很干脆利落道:“没了它,你会死的,我才不要。”
于是,他划破自己的指尖,将血滴落在祝千寻的额心,飞快地划了一道符,另一只手小心地归还那颗奄奄一息的心脏,语气庄重而沉静:“澄心定意,聚阳凝神,造化方圆,赐汝解脱……”
他轻轻呵斥:“破!”
几乎是刹那间,剧烈的白光爆发出来,一切都消弭了,不复存在。
///
等到祝千寻再次睁开眼时,心魔消失了,他在满山的风声之间,听见一个相当嘶哑的声音。
“仙师,您没事吧?”
那声音很殷勤,很小心翼翼,他睁开眼,看见面前只有一个满身绷带,嗓音嘶哑的蒙面人。
那人惊讶道:“仙师!您总算醒了!”
祝千寻仍感到心口疼痛,但他并不声张,只是很冷淡地盯住面前这人,随后问道:
“你是谁?为何在此处?”
那人有面具遮住脸,浑身绷带隐隐透出血迹来,未被绷带遮住的皮肤上,有些被火焰烧灼的痕迹。他看样子似乎觉得这个问题难以回答,很不快,道:“仙师,您这话问的,我也不知道呀。”
祝千寻问:“你不知道?”
那人长叹一口气,“我一睁眼便到了此处,真是遭受了惨无人道的折磨。您看我身上,这些血迹,便是被拷打出的,您看我这声音,便是叫救命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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