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一落,楼娘子和二管事都赶到了,他们分开站定在下方。
楼娘子神色如常,二管事却特地朝她看一眼,那目光她很熟悉,是一道夹杂着幸灾乐祸的阴谋黠光。
蔺允叠心里已大概有了谱,知道这怕是场鸿门宴。
二管事挑衅地盯着藺允叠,眼里尽是浓重的敌意,自从二管事拉拢她不成之后,他就黑化了,成天找她的不快。
她见招拆招,她也需要顶替他的位置,她需要一个有出府机会的身份。
二管事掌管采买,是最适合她的职位。
藺允叠收回目光,从袖里掏出薄账,双手举起递给楼娘子。
“阿郎,这是我接手府中账务近半年来的记录,每一笔都标明支出与用途,不知是何人诬告于我?”
楼娘子正准备接过递给裴翙过目,坐床上的男子一个眼神飘过来。
她立马会意,退后几步给蔺允叠让位。
蔺允叠无奈,只能咬牙捧着薄账缓步上前。
脚步与地面的花砖相碰,发出清脆的哒哒声。
不得不说,裴阉党真有钱,整座裴府地面都铺了砖,各种砖。
奴仆的院子里铺的普通方砖,管事的园子里铺的是青纹砖。
而这璞堂铺的则是纹饰极为复杂的宝相纹砖,砖上还铺了地衣,特别是他坐床底下的那一块铺的是鱼龙地衣。
这仅仅是他园里的大堂,不敢想象他的寝房是如何一番场景。
藺允叠离他越来越近,他那独特的瘆人气息逐渐侵入她周身。
她不合时宜地想起府门口一事,仿佛他的呼吸还不停洒落在她颈侧,密密麻麻,痒人得很,她的脚步开始慌乱了些。
裴翙一下一下转动大指姆的扳指,看上去似乎有些不耐烦,应是嫌她走的太慢。
藺允叠加快了速度,挺着脖颈两步并作一步,生怕惹他不悦。
只是越走快,离他越近,她越慌乱,于是某一刻她突然意识到脚下的触感好像不太对。
不似花砖硬又不似地衣软,她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
霎那间,四周的呼吸声好像静止了,二管事偷笑了下,楼娘子皱了皱眉。
藺允叠白了脸,视线落在那只套着长靴的宽大脚掌上,上面极其突兀的多了一只绛粉云头履。
怎么办,踩到阎王了!
阎王的表情没有变化,他或许是还没反应过来。
她默默把脚移开,同时双腿顺滑地跪了下去。
“婢子一时不察,请阿郎降罪!”
及时认罚或许能从争取到宽处理。
藺允叠跪的笔直,腰微微前倾,将薄账举过头顶。
垂落下来的业纸一次次刮过她草草上好药的伤口,割开未愈合的旧划痕,点点血珠冒了出来。
虽然这伤口不大,但她从小娇养着长大,又没有上好的药及时处理,再加上同一地方被划了两次,她疼得轻皱起眉,双手轻微颤抖。
裴翙转动扳指的手顿住,眉头紧锁,双眼微阂,一股戾气毫不留情地展现出来。
“谁准你跪了。”
遭了,她不晓得跪的地方也要精挑细选,正好跪着了鱼龙地衣上。
藺允叠也顾不得手中的疼痛,双手往地下一撑,麻溜地站了起来,连带着后退了几步,不敢再踩在地衣上。
同时也离面前隐隐有发怒迹象的人远了点。
裴翙的眉锁得更紧了,声音却消了几分火气。
“薄账,拿来。”
藺允叠弓着身子递给他。
裴翙接过直接丢在了案几上。
她发现了,他坏习惯真多,喜欢丢东西。
“我要听你说。”
藺允叠僵了会,他什么毛病,她微微颔首。
“阿郎,婢子接手账务后的这几个月,府中的开销基本用在了后厨的采买上,每日进三十斤素菜,一斤价格约在三文左右,进五斤盐、醋、花椒、鼓酱等,一斤价格约在五文左右,进二十斤各种猪羊牛肉,鲍蟹鲜虾之类,一斤价格大概在三百文到一千文之间,所以每日的花销大概在十两银子左右,六个月就是一千八百两,除此之外,府中修缮……”
裴翙来不及听完,他的耐心告罄。
“你就是这么解释的吗?”
藺允叠有些慌张,她做错了什么?她有理有据,他为何不信?
她又跪了下去,这回她专门找了个光滑的地方,没有华贵的地衣。
“婢子所言句句属实,婢子愿以性命起誓!”
上座的男人立即烦躁了起来,他身体前倾,双眼擒住她,火气十足。
“在我面前,敢拿性命起誓?你可真有本事!我裴翙最看不起的就是它!”
二管事奸笑,看来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踩死这个小妮子了,惹恼了裴翙,那日子可是生不如死,不需他出手。
他慢悠悠地向藺允叠投去了一个幸灾乐祸的眼神,看吧,得罪了他就是这个下场!
藺允叠冷汗都要出来了,她依旧弯着腰伏低做小,心里骂他了八百遍,怎么了,她的性命就不是性命了!
裴翙懒得再与她多费口舌,他又消了消火。
“本官断案向来随心所欲,不想浪费太多时间,有时候一句话就可以结案,你只说一句你没错,本官就信你!”
藺允叠不敢置信,不亏是大阉党,这么断案不是草菅人命吗?
二管事鼻子里奇怪地闷哼了一声,裴翙他还真是……有病!
二管事不能眼看着机会溜走了,他一定要让她受罚受伤。
于是他悄悄让仆人把人押进来,同时接过旁边小厮手里的薄账递给阿郎。
“阿郎的手段自然厉害,只是八娘子太过狡猾,惯会骗人,这就是举报八娘子的小厮口中的真薄账,那小厮是楼娘子的人,专门负责清点库房。”
一个惊慌失措的小厮被押了进来,他二话不说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声泪俱下地喊道:
“阿郎,我招,我招,是八娘子她威、威胁我的,奴这有一笔一笔将她罪行都记录下来的真薄账。”
藺允叠很是无语,这屎盆子扣得能不能用心点,他的“眼泪”一大把,眼眶却一点都没红。
那小厮竟敢拿本薄账来喊假,想必事先就已经调查好藺允叠薄账的细节,再稍做改动,这样一来他捏造的薄账就足以以假乱真,也不容易推翻,所以藺允叠没有向“真薄账”提出质疑。
再说了,裴翙也不喜看薄账,那两本真假薄账都被他扔在案几上。
蔺允叠看了裴翙一眼,见他没有开口的意思才回道:
“二毛,我如何威胁你了?我威胁你什么了?你又受我的威胁做了什么?既说我威胁于你,你如今又为何不再受我的威胁?请你一一道来。”
二毛眼咕噜一转,一把鼻涕一把泪对着她磕头。
“八娘子,求求您高抬贵手,我知道我不该偷府里宝贝去还赌坊的债,可您也不能以此要挟让我清点银库时装瞎子啊,您每月都要借着二管事采买报上来的银子数量额外贪点,勘察的人被您收买,笔也在您手里,账自然是由您说了算,可人在做,天在看呐!”
说着说着二毛竟真的拜起了天,那样子像极了虔诚的佛徒。
蔺允叠无视他的动作,泰然地道:“你还没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
二毛暗自咒骂了句妇人事多,绞尽脑汁道:
“长斋月刚过,这月里奴做了亏心事每每便噩梦缠身,自己深感不耻,现下阿郎回来了,阿郎许我衣食住行,予我月银养家,奴心里实在过意不去,而且奴的债务家里人已经帮着还清了。”
言下之意是,账还清了,蔺允叠没他的把柄了。
二毛垂下了头,眉眼拧起,愧疚地扇了自己几巴掌。
那几巴掌很实在,脸上的印子又红又肿,任谁看到了也会信几分他的说辞。
他觉得自己的说辞不够有说服力,又增添道:
“而且阿郎的手段向来高明,令人心生敬畏,所有的阴谋诡计在他面前皆会无所遁形,八娘子,你也快招了吧,否则阿郎的大理寺狱……”
蔺允叠懂了他没说完的话。
不得不说,二管事的人有点本事,借裴翙的恶名作为自己的改邪归正的缘由,顺便狐假虎威,吓唬她再不认罪名就要将她关入牢狱,严刑拷打。
一个都没有及笄的娘子面对伸手不见五指的牢狱自是要下破了胆。
可她不会,因为她不蠢,真认了罪可不是牢狱那么简单了。
裴翙最讨厌有人借他的势,还当着他的面,他慢慢向地上那张猪头脸看去。
那眼神,仿佛在看一具冰冷的尸体。
“你说我用你赌坊欠的账来威胁你清点作假,那请问我是怎么得知你欠了债的?我是亲眼看到你被人要债还是亲耳听到你自己说欠了债?”
二毛回的极快:
“自是亲眼看到的,我记得有一次赌坊里的打手在偏门堵我,把我身上刚偷的宝贝抢了去,当时我特意到处瞟了瞟,怕有人看到,哪知真让我瞄到了一个身影,当时还不知是你,隔天你就找上门威胁我,我这才知是账房管事八娘子你。”
二毛的语气讥讽,说的他自己都信了。
“哪天?你哪天被我发现欠账的?”
二毛哪知道,正想推脱时间久远记不清了,蔺允叠又追加道:
“既然是打手追上门,这么大的事又被人撞破,想必你应该印象深刻,不可能记不得了吧?”
二毛的路被堵死,他只好胡乱扯了个日子。
“你说是二月初六,可那天我一直待在楼娘子的园里,那时我刚来,从初二开始,每隔两日我就会去找楼娘子指教账务,所以那日我刚好在。”
说完藺允叠向楼娘子投去了求助的目光。
她是去找她指教过,但时间不大规律,她记不清,反正他们都是胡诌,就看谁诌的更像真的了。
裴翙也转头看向了她,楼娘子默了会儿答道:
“
八娘子那天确是与我在一处。”
二毛慌了,咬死她撞到了他们的密会。
“那就是在你回去之后!”
二毛细想又理直气壮道:“你总不可能睡在楼娘子那儿吧?”
藺允叠随口补了句:“我是亥时回去的。”
“对,对,就是亥时!”
“你确定是亥时?”
蔺允叠犀利的眸光扫向二毛,二毛咽了咽口水,点点头。
“你莫不是忘了时康宁坊有宵禁?他们是如何从有金吾卫巡视的北市走到康宁坊来?他们又是如何躲过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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