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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十七】

小说:

布袋尺

作者:

落神花

分类:

穿越架空

予来找云实的时候,云实正对着一块新到手的布料较劲。他眉头拧得死紧,连予大咧咧推开工坊门、带进一阵凉风和外面的喧嚣都没立刻察觉。

“云实!嘿!回魂了!”予几步蹦到他案几前,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脸上是惯常那副没心没肺的笑,“纸鸢姐让我来问你,哪天得空,咱们仨再聚聚?老地方,栖霞镇那家客栈的烧鹅,她想念得紧,我也馋了。”

云实这才抬起头,揉了揉发酸的眼睛,看着予鲜活的脸,心里那点沉浸在难题中的郁结稍散。

“聚聚?”他重复了一句,有些恍惚。这些日子被困在温府,困在工坊和静澜院之间,困在那些精密的织纹和更精密的身份算计里,几乎忘了外面还有这般轻松的邀约。

“好……好啊。看你们时间,我都可以。”他声音有些干。

予敏锐地察觉到他情绪不高,一屁股在旁边的空凳子上坐下,胳膊肘支在案几上,凑近了看他:“咋了?又跟你那好哥哥闹别扭了?还是这破布头子不听你使唤?”

他指了指云实手里那块灰扑扑的料子。

云实扯了扯嘴角,没回答布料的问题,沉默了片刻,忽然低声说:“温言……他说,打算正式收养我。过继到温家名下,入族谱那种。”

“啊?”予愣住了,脸上的容敛去,眼睛瞪大了些,“收养?这……这算是哪一出?他不是对你……”

他话没说完,但意思明显。都睡一个被窝了,再来个父子名分?听着就别扭。

“他说,这是目前能给我的、最正式也最稳妥的身份。有了这层名分,天衡宗旧事才算真正揭过,我在京城,在温家,才算真正立住了脚。”云实语气平淡,像在复述别人的事,“他还说,这和成亲没两样。”

予抓了抓头发,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纠结和一丝鄙夷:“不是……云实,这话你听着不硌应吗?是,我知道温大人对你好,真心实意。可这法子……总感觉哪儿不对劲。把你名字前面加个温字,你就真是他温家人了?那你这身本事呢,以后算谁的?温家的?还是你云实的?”

他越说越激动,声音不自觉地提高:“我跟纸鸢姐在外面跑,看得多了!多少好东西、好手艺,就是因为做它的人没个硬靠山,或者被哪个豪门大族看上了,连人带方子一起被请了去,最后挂的都是别人的名头,实惠落不到真正需要的人手里!要是你费劲巴拉琢磨出来的东西,最后只能给那些老爷太太们添几件更舒服的里衣,那我们仨当初折腾个什么劲?不如翻墙跑路算了!天下那么大,还没个能容咱们喘口气、做点实在事的地方?”

予的话像一块石头,砸进云实本就波澜起伏的心湖。他说的,正是云实心底最深的隐忧之一。技术被垄断,流入上层,成为巩固特权的工具,而非普惠众生。这和他想让冬天里挨冻的人有件暖衣的初衷,背道而驰。

“跑路……”云实喃喃重复,眼神有些空茫。

这念头他不是没有过,但温言呢?那些尚未偿还的恩情呢?还有体内那枚不知是福是祸的内丹……

这时,门外传来轻盈却稳当的脚步声,纸鸢的声音响起:“大老远就听见予在这儿嚷嚷‘跑路’,又出什么幺蛾子了?”

她推门进来,头发利落地束在脑后,眉宇间比上次见面时更多了几分干练与沉静。她先对云实笑了笑,目光扫过工坊内景和云实手边的料子,最后落在予那张愤愤不平的脸上。

“纸鸢姐!”予立刻告状,“温大人要把云实收养了!入族谱!改名换姓那种!”

纸鸢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她走到云实另一边坐下,没有像予那样激动,而是认真地看着云实:“云实,你自己怎么想?温言他……真的给你选择了吗?”

她问得很直接。

云实喉结滚动了一下,苦涩道:“他说,让我考虑,不急。”

纸鸢轻轻哼了一声,那声音里带着一种过来人的了然和淡淡的讥诮:“考虑?云实,你摸着自己的良心说,你现在除了同意,还有别的路可以考虑吗?拒绝他,你以什么身份继续待在京城?继续做这个朝不保夕、全赖他个人情面遮护的义弟?你那点手艺,没有温家这块牌子在后面,谁认?研备司的门朝哪边开你都摸不着。你不是没得选,你是根本没得选。他给你的,是一个包装成选择的必然结果。”

云实脸色白了几分,无言以对。

纸鸢见他这样,语气缓了缓,但依旧严肃:“听我的,这事,能不办,就不办。拖得一时是一时。名分这种东西,一旦套上,想摘下来就难了。你现在最要紧的,不是这个。你那织纹的法子,研备司那边审核有进展了吗?”

云实摇头:“还是老样子,只说待进一步评估,没有下文。”

“如果他们审核过了,会不会直接把你拉去,像工匠一样圈起来干活?”纸鸢追问,这是她最担心的一点。

提到这个,云实倒是稍微打起一点精神,他指了指案头那本厚厚的、写满密密麻麻符号和心得的簿子:“我的笔记和最重要的几张核心结构推演图,都在我自己手里。研备司备案交上去的,只是几件成品的效用说明和几张基础示意图。就算他们拿到那几张图,没有我这本子里记的失败过程、材料反应细节和我自己瞎琢磨出来的那套手感和力道,抄去了也学不像。做出来的东西,要么没效,要么不稳定。”

纸鸢闻言,眼神亮了一下,赞许地点点头:“这就好。只要核心的窍门还在你自己脑子里,就不算完全被人拿捏。”她沉吟片刻,忽然道,“云实,你知道我当初是怎么把坳子布和那个布袋的麻烦摆平的吗?”

云实和予都看向她。这事他们后来偶有提及,但纸鸢从未细说。

纸鸢语气平静地讲述起来:“当时,镇北侯府的人盯上了坳子布的利润和我可能掌握的布袋秘密,明里暗里施压,流言也起来了。我做的第一件事,是立刻、彻底停止了坳子布的公开销售,也不再允许任何形式的布袋流出白石坳,哪怕是最简陋的那种。”

“然后,我把坳子布的织造工艺进行简化,改了个名字,叫韧帆布。”

“接着,我通过天蕴姐留下的一些人脉,迂回接触到了玄戈城管辖下、负责地方工坊品级评定和税收优惠的几个低阶官员。我带着简化后的韧帆布样品和一份工坊资质申请,正式上门递交。不求特殊照顾,只求一个合法经营、品质尚可的官方认证。”

“拿到这个名头后,我不再面向大众市场,转而通过一些可靠的中间人,为玄戈城里一些与镇北侯府关系不那么密切的中层官员家眷、以及本地几家需要稳定优质酒水供应和包装材料的酒楼、富户,提供小批量的定制或特供服务。布料就是韧帆布,装酒用的囊袋也是普通加厚浸蜡的,只不过做工更精细些。价格公道,质量过硬,服务周到。”

她顿了顿,看向云实:“没有贿赂,没有攀附,甚至没有直接对抗。我只是把可能惹眼的东西藏起来,把技术抹平,然后给自己套上一层最普通、最合规的外壳,再去找一个相对安全、且有真实需求的缝隙市场。风暴眼看起来吓人,但边缘地带,只要够小心,总能找到转圜的空间。”

云实听得怔住了,他仔细消化着纸鸢的话。

“你的意思是……先抹去技术中敏感、惹眼的部分,然后通过正规途径取得一个合法的身份,再寻找不那么扎眼、但确实需要这种改良品的客户?”他试图总结。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纸鸢点头,“但前提是,核心的、真正有价值的东西,必须牢牢攥在自己手里,并且不能让人轻易看穿你抹去了什么。现在有予帮我跑腿打听消息,京城和各地方的关系网,我多少能摸到一些边角,比在白石坳时灵通多了。”

她话锋一转,目光灼灼地看着云实:“不过,云实,我刚才说的,只是守成,是没办法时的办法,是为了活下去。我今天跟你交这个底,不是劝你也像我这样缩起来。恰恰相反。”

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种罕见的、充满魄力的锐气:“如果,我是说如果,有机会,有那个口子,或者哪怕需要冒点险、冲上那么一两把,能把你的好东西真正推广出去,让更多该用上的人用上。比如你说的,让守城的兵卒冬天好过点,我是很愿意拼尽全力帮你的!我非常、非常想你能回来,我们像以前商量过的那样,正正经经地合作!你出手艺和脑子,我出经营和门路,予出力气和消息,咱们干点实实在在、对得起良心的事!”

予立刻在旁边举手,眼睛发亮:“我同意!纸鸢姐说得对!老是躲着藏着,憋屈死了!云实,你那织纹要是真能做出来又暖和又有点防护的军服里衬,那可是大功德!比给那些贵人做一百件安神里衣都强!”

云实的心被纸鸢这番话狠狠撞了一下。他看到了另一种可能,一种不是完全依附温言,也不是彻底逃避,而是凭借自身技艺和朋友之力,在规则缝隙中开拓一方天地的可能。

但随即,现实的重压又让他眼神黯淡下去。

“这地方……我真有点受不了了。”他低声说,带着深深的疲惫和迷茫,“温言他……是很好,对我也好。可有时候,那种好,那种周全的安排,也让我觉得……有点透不过气。我像个被他妥帖收藏起来的物件,方方面面都被考虑到了,唯独我自己想怎么活,好像没那么重要。”

他看向纸鸢,又看看予,声音里带着一丝脆弱的渴望:“我想过跟你们走,真的。但……好像又没有足够非走不可的理由。温言这里,毕竟安稳。我也想回家,回青石镇看看爹娘弟妹,可外面都传我已经死了,温言也劝我,说现在回去,万一被人认出,反而给他们惹祸。”

“对了,”云实想起一事,问道,“天衡宗那边……现在怎么样了?有消息吗?”

纸鸢神色一正:“说实话,具体情形我也不甚清楚。天蕴姐前阵子有信来,只简单说了宗门内有些变动,她似乎更忙了。我正好打算过些日子,亲自回天衡宗辖地一趟,一来看看我家酒坊的后续,二来,也想当面见见师姐和……流衍师兄。”

她看着云实,眼神清澈而坚定:“你的情况,需要我告诉他们吗?我觉得,应该告诉天蕴师姐,她一直很担心你。至于流衍师兄……”她顿了顿,语气里多了几分复杂的情绪,“我觉得,他更有权利知道。”

“跟他们说吧。纸鸢,麻烦你。师姐……应该也担心我。师兄……我对不起他,他更有权利知道我现在是个什么鬼样子。”他自嘲地笑了笑,“是好是歹,总该有个交代。”

纸鸢郑重地点了点头:“好,我明白了。”

三人又聊了些琐事,予插科打诨,试图驱散一些凝重的气氛。但分别时,云实心中那份沉重的迷茫并未减轻,只是多了一丝来自朋友的暖意和一条或许可行的、荆棘丛生的备选之路。

纸鸢和予离开后,工坊重新安静下来。云实坐在案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块料子,目光却穿透了布料,不知落在何处。

过了几日,温言难得休了个长假,说要带云实出去散散心。

云实起初有些茫然,散心?去哪儿?

他默默收拾了一下,换了身温言早为他备下的、料子柔软舒适却并不扎眼的常服。衣服很合身,针脚细密,衬得他比初到京城时精神了些。

温言没有带仆从,只他们两人,像是寻常人家的兄弟出游。没有去那些达官显贵云集的园林诗会,也没去香火鼎盛的寺观,而是先去了西市。这里比内城喧嚣得多,商铺林立,人流如织,三教九流混杂,反而有种粗粝的生气。

温言似乎兴致不错,带他尝了几样有名的街头小吃,看了会儿杂耍,又进了一家专卖文房雅玩、兼营古籍修复的老铺子。掌柜是个头发花白、戴着水晶镜片的老者,见温言进来,立刻放下手中的镊子,笑容满面地迎上来,口称“温公子”,态度恭敬却不谄媚。目光掠过云实时,也微微颔首致意,虽不认识,但见是温言带来的人,便自然而然地带上几分客气。

从老铺子出来,又逛到一家绸缎庄。掌柜是个精明的中年妇人,见温言气度不凡,身边跟着的云实虽沉默,衣着举止却也不俗,热情得恰到好处,介绍料子时口若悬河,却始终保持着令人舒适的距离,绝不会过分贴身或强推。

在茶楼歇脚时,小二殷勤周到,添茶倒水手脚麻利,说话轻声细语;路上偶然遇到几个似乎认得温言的寻常商贾或低阶文吏,也都客气地驻足打招呼,对云实这个生面孔,亦投以善意的、略带好奇却绝无冒犯的打量。

起初,云实只是跟着,温言让他尝什么他便尝,看什么他便看,有些心不在焉。但渐渐地,一种异样的感觉浮上心头。

太……顺遂了。周围的人,无论是掌柜、小二,还是路上偶遇的陌生人,对他的态度都透着一股……客气。没有人会对他不耐烦,没有人会用挑剔或评估货物般的眼神看他,更没有人会因为他多看几眼某样东西或询问价格时略显迟疑而露出鄙夷。

他忽然清晰地回想起在青石镇的时候。

街坊邻居,熟悉的叔伯婶娘自然亲切,但那些没什么交情的铺子老板、过往行商,对他的态度大多是平淡的,带着一种看待“云家那个还算勤快但不太活络的大儿子”的寻常眼光。家里铺子忙时,他出去跑腿送货,到一些大户人家或别的店铺,遭遇冷脸、敷衍、甚至因他年纪轻而故意刁难克扣的事,并不少见。在酒楼后厨帮工那阵子,一天受的掌柜白眼、客人呵斥、同僚挤兑,怕是比现在一年经历的不客气都要多得多。

那时他并未觉得特别难以忍受,仿佛那是生活本该有的粗粝质地。他学着父亲的样子,赔着笑,该低头时低头,该闷声干活时绝不多话,心里憋着一股劲,只想着把事办好,把钱挣到。

而现在……

他看着茶楼窗外熙攘的人群,看着那些为生计匆匆奔忙、脸上带着各种真切愁苦或麻木神色的贩夫走卒,再看看自己面前这杯清冽飘香、价格足以抵上寻常人家几日饭资的香茗,身上这身毫无磨损、洁净挺括的衣裳,以及周围这无形中将他与窗外那个世界隔开的客气屏障。

他并没有因此感到高兴,或者扬眉吐气的快意。反而有一种更深沉的茫然,和一丝连自己都觉得不应该的……疏离与愧疚。这舒适、这尊重,是温言带来的,是温家这个姓氏笼罩下的特权。而他,像一个偶然闯入者,享用着这一切,却不知自己究竟付出了什么,又是否真正属于这里。

温言坐在他对面,正将一碟精致的点心推到他面前,嘴角噙着温和的笑意,眼神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关切,似乎在观察他是否开心。

云实忽然明白了。温言在用他的方式告诉他:留在这里,我会让你一直过这样的日子,受人礼遇,无忧无虑。

温言是想让他高兴。

云实看着温言期待的眼神,心头那点复杂的情绪翻滚了一下,最终被他强行压了下去。他不想让温言失望,更不想在这难得的、温言特意空出来的时间里,扫了他的兴。

于是,他拿起一块点心,咬了一口,对温言露出一个笑容,“嗯,好吃。”他说,又指了指窗外某个杂耍摊子,“刚才那个吐火的,挺厉害。”

温言笑着应了句什么,他没太听清,只是点点头。喝完茶,两人又顺着人流慢慢走,街边卖什么的都有。他看到个竹编的蚂蚱,编得挺像,顺手拿起来看了看,又放下了。温言问要不要买点,他摇摇头,“看看就行。”

下午天有些闷,额角出了层薄汗。温言递过来帕子,他接过去擦了擦。路过茶摊,温言要了两碗凉茶,他端起碗慢慢喝完,舌尖有点苦,又有点回甘。

就这么逛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几句话。看到有趣的玩意儿多看两眼,闻到香的味道多吸一下鼻子。温言问他累不累,他说不累。温言说前面有家老字号的酱菜不错,他说那去看看。

回去的路上,他们穿过一条窄巷。巷子口蹲着几个等活计的力夫,正就着凉水啃硬饼子,狼吞虎咽。云实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目光掠过他们粗粝的手指和沾了灰土的衣角。那饼子看起来又干又硬,嚼起来一定很费牙。他记得自己以前也啃过类似的,有时候太急,碎渣会呛进喉咙里,咳得满脸通红。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收回视线,跟着温言继续往前走。巷子很短,很快就到了另一头明亮宽阔的街市上。温言正指着远处一个卖风车的小摊问他那个颜色好看,他随意指了一个。

“那个蓝的还行。”

回到府里时,天已经擦黑。晚膳摆上来,有他下午顺口提过的酱菜,装在细白瓷的小碟里,油亮亮的看着就开胃。他夹了一筷子,脆生生的,确实好吃。

夜深了,躺在榻上,温言呼吸平缓。云实睁着眼看帐顶模糊的绣纹,看了好一会儿。

被子下面,温言的手伸过来,找到了他的手,手指松松地扣住。云实没动,任他握着。

过了一会儿,温言翻身侧过来,面对着云实。黑暗中,云实能感觉到温言的视线落在自己脸上。温言没说话,只是靠近了些,额头轻轻抵着云实的肩膀,温热的呼吸拂过云实的颈侧。

云实还是没动,但身体微微放松了些。他另一只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摸索着碰到温言的头发,指尖无意识地拨弄着发尾。头发很软,带着温言身上常用的、淡淡的安神香气。

温言似乎无声地笑了一下,呼出的气息让云实颈侧的皮肤有点痒。他更贴近了些,鼻尖蹭过云实的耳廓,然后是一个很轻的、落在耳垂后面的吻。

云实的手指顿了一下,然后慢慢插进温言的发丝里,很轻地抓了抓。

温言握住他的那只手紧了紧,拇指指腹摩挲着云实的虎口。这个动作很平常,却让云实一直紧绷的肩膀彻底松懈下来。他闭上眼睛,偏过头,让自己的脸颊贴上温言的额头。

就这么安静地靠了一会儿。温言的呼吸拂在他的锁骨上,温热而平稳。

“……累了?”温言低声问,声音带着睡意的沙哑,几乎是气音。

“嗯。”云实也低声应。

温言没再问什么,只是又吻了吻他的颈侧,然后重新调整了一下姿势,把云实往怀里带了带,让两人贴得更舒服些。被子底下,他们的腿也轻轻交叠在一起。

云实把手从温言头发里抽出来,搭在温言的腰侧。

这一天走下来,腿脚倒没什么,就是觉得有点乏。这会儿被温言这么拢着,那点空落落的乏好像找到了一个安放的地方,沉甸甸地坠着,却不那么磨人了。

他听着温言的呼吸渐渐变得均匀悠长,自己也慢慢沉进睡意里。最后一点清醒的念头是:酱菜确实不错,明天早上或许还能就粥吃一点。

……

研备司那边关于“织物内导灵纹理”的备案评估,依旧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音。云实问过两次,温言也只说“还在走流程,不急”。但云实能感觉到,温言是持续关注的。

这天傍晚,温言从衙门回来,直接到了工坊。云实正对着一块新处理的料子发呆,上面的织纹走到一半,感觉不对,正犹豫是拆还是硬着头皮继续。

“云实,”温言的声音让他回过神,“研备司那边反馈,光有成品效用记录和基础说明还不够。异才处有几位老学究,对你那套不依赖传统符箓、阵纹,纯以织物结构和特殊灵力引导达成效用的说法很感兴趣,但也存疑。他们希望……能看到一份更详尽的‘原理阐述’。”

温言说得很委婉,但意思明确:上面需要一篇文章,用他们能理解的语言和逻辑,解释清楚云实这套“野路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能成。

云实愣了一下:“原理阐述?我……我不会写文章。”

他说的倒是实话,他读书不多,科举都没过,那些文绉绉的论述,他想想就头疼。

“不必像科举文章那般讲究辞藻。”温言走到他身边,拿起案头那本被翻得卷边的厚册子,那是云实记录所有尝试、失败、心得和数据的宝贝,“你的想法,你的摸索过程,你对材料、对灵力引导的感悟,都在这上面。把它整理出来,用尽可能清晰的话说明白:你做了什么,为什么这么做,以及做出来的东西为什么能有那样的效果。可以画图,可以列表,怎么清楚怎么来。重点是说清楚。”

他放下簿子,看着云实:“我知道这不容易,但这份东西很重要。它不仅能推动备案评估,以后若真有机会推广或合作,这就是你技术的根基和凭证。写好了,别人想拿你的东西,也得先过你这道理的关。”

云实听明白了。这是要他把自己那些零碎的、基于手感与经验的东西,系统化、理论化,变成能摆在台面上、经得起推敲的文字。他点了点头:“我……我试试。”

温言见他应下,神色缓和,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急,慢慢来。有什么需要的,或者哪里卡住了,随时问我。”

云实答应了。起初,他也确实想好好整理。他把那本厚厚的笔记从头翻起,看着那些只有自己才懂的符号、简图和零碎的词句,试图将它们转换成连贯的、别人能看懂的文字描述。他铺开新的纸笔,写下标题“织物内导灵纹理初探与效用原理刍议”,光是这个文绉绉的题目,就让他憋了半天。

然后,他卡住了。

不是不知道写什么。他的笔记里全是内容,但他就是写不下去。脑子里像是塞了一团乱麻,那些清晰的感知和成功的喜悦,一旦要落成规整的文字,就变得模糊、迟疑,仿佛所有的灵巧和直觉,在笔尖下都显得笨拙、可疑,甚至……有些拿不出手。他写写停停,一行字反复涂抹,刚开了个头,就觉得不对,撕掉重来。一个下午过去,纸上除了墨团和几个残缺的句子,几乎没什么进展。

他安慰自己,是开头难。第二天再试,依旧如此。注意力很难集中,工坊外一点风声,走廊里仆役走过的脚步声,甚至院子里鸟叫,都能轻易把他从思绪中拉出来。他发现自己开始频繁地起身,不是去倒水,就是去整理根本不需要整理的工具架,或者对着窗外发呆。

他自己都有些惊讶,原来自己这么能拖。以前在铺子里,父亲交代的活计,再难再繁琐,他也能闷头做完;后来摸索织纹,失败无数次,也能咬牙坚持。可现在,面对这叠白纸,他居然有种近乎本能地抗拒和拖延。

就在他这种烦躁又自我厌弃的状态里持续了好几天后,一次寻常的家宴上,温父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句。

饭桌上,温父问了几句温言公务上的事,又关心了一下温玥新学的琴曲,目光最后落到安静吃饭的云实身上。他语气和往常一样平和,甚至还带着点长辈的关切:“云实在府里住得可还习惯?平日除了在工坊钻研,也该多出去走动走动,结交些同龄的朋友。言儿,你既是兄长,也该多上心。”

温言点头应是。

温父顿了顿,用闲聊般的口吻继续道:“说起来,云实年纪也不小了。既是我温家认下的弟弟,这终身大事,也该考虑起来。若有合适的姑娘家,品行端正,门户相当,不妨留意着。总是一个人闷着,也不是长久之计。”

这话落在云实耳中,却像是一滴冰水落进滚油里,在他心头“刺啦”一声炸开。

他握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继续夹菜,但嘴里忽然没了滋味。

温父这是什么意思?

他知不知道自己和温言真正的关系?云实觉得,以温父的城府和耳目,不太可能毫无察觉。但他教养极高,绝不会当面点破难堪之事。那么,这话是说给谁听的?

是说给自己听,暗示自己终究要成家立业,不该一直这样不明不白地依附温言?还是说给温言听,提醒他,这个“弟弟”终究是要娶妻生子的,你们现在这样,不成体统?

或者……是在点自己耽误了温言的婚事?毕竟温言年纪更长,地位更高,却至今未娶。外界或许已有风言风语,而自己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义弟”,是不是成了最现成的借口或障碍?

再或者……仅仅是因为自己不是个姑娘?

无数个念头在瞬间涌入脑海,让他心乱如麻。他不敢去看温言的表情,也不敢去看温父的神色,只能低着头,盯着碗里的米饭,机械地咀嚼着。

温言的声音适时响起,平稳如常:“父亲说的是。只是云实他心性单纯,眼下又正醉心于技艺钻研,此事倒也不急。总要寻个真正合心意、能知冷知热的才好。”

他四两拨千斤地将话题带过,既没有反驳温父,也没有给云实压力,甚至巧妙地将“醉心技艺”作为了一个暂时的挡箭牌。

温父听了,也只是“唔”了一声,没再深究,转而说起了别的。

散了席,回到静澜院,云实终于忍不住,在只有他们两人时,将憋了一晚上的惶惑问出了口:“温言……你父亲今天那话……他是不是……知道了?他是不是觉得我耽误你了?还是……他觉得我该走了?”

他问得有些语无伦次,但温言听懂了。

温言拉着他坐下,握着他的手,指尖微凉。

“父亲……”温言沉吟了一下,选择坦诚,“他应该是有所察觉的。他掌管温家这么多年,后宅、府内,有什么事能完全瞒过他的眼睛?他只是不说。”

他看着云实瞬间苍白的脸色,握紧了他的手:“但他教养极高,也有他的考量。只要我不逾矩,不做出有损门风、令他难堪之事,只要你能安安分分待在这里,他便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愿意给你温家义弟这层身份作为庇护。他今日提起婚事,未必是赶你,或许……只是一种惯常的操心,或者,也是一种含蓄的提醒——提醒我们注意分寸,提醒我们这个世道的常理是什么。”

“注意分寸……”云实喃喃重复,心里那根刺扎得更深了。

“那……我是不是……真的耽误你了?”云实抬起眼,眼圈有些发红,“如果不是我,你或许早就……”

“没有或许。”温言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云实,你听好。我温言要不要娶妻,何时娶妻,与任何人无关,只与我自己有关。遇见你之前,我便无此打算;遇见你之后,更不可能有。这不是你耽误我,是我自己的选择。父亲提起,是他的观念和职责所在,但我们如何生活,是我们自己的事。”

他伸手抚上云实的脸颊,拇指擦过他微湿的眼角:“别怕。有我在。你只需要做好你该做的事。”

“该做的事……”云实苦笑了一下,“那篇原理阐述吗?我……我写不出来。”巨大的压力之下,那份拖延已久的任务也成了压垮情绪的最后一根稻草,他难得地吐露了这份挫败,“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静不下心,写不下去。我很没用,是不是?”

温言看着他眼中深切的疲惫和自我怀疑,心中一阵抽痛。他将云实搂进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不是你没用。是压力太大了。身份的事,父亲的话,还有这文章……所有这些加在一起,让你无所适从了。”他顿了顿,声音更柔了些,“那篇文章,不急。真不急。等你心境平复些再写。父亲那边,有我。你什么都不要想,好好休息几天,做点你真正想做的事,哪怕只是发呆,或者继续摆弄那些布料,随你高兴。等你被收编,有了正式工作,一切都会水到渠成。”

云实把脸埋在他肩头,沉默了很久。温言的安慰像暖流,暂时驱散了些寒意,但那种无处不在的、被审视、被衡量、需要“注意分寸”的压力感,却已深深烙印在他心里。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一味地拖延和逃避下去了。无论是为了给自己挣一个更稳的立足点,还是为了不辜负温言的庇护与期待,他都得做点什么。

几天后,他似乎平静了许多,重新坐到了书案前,摊开了笔记和白纸。他开始从最基础的部分整理——先将自己对不同材料纤维特性的感知记录,分门别类地誊抄、归纳。这个过程机械而繁琐,却意外地让他渐渐沉静下来。

温言将他的变化看在眼里,心中稍慰。这日晚间,两人在院中乘凉,温言见他眉宇间的郁色散了些,便温声道:“那篇文章,循序渐进便好。等你整理得差不多了,写成初稿,我可以帮你看看,润色一下措辞。只要道理讲通了,形式不必苛求。”

云实点了点头,沉默片刻,忽然问:“温言,你说……等我有了‘正式工作’,父亲就一定会同意……是什么意思?”

温言知道他说的是那天自己安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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