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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十八】

小说:

布袋尺

作者:

落神花

分类:

穿越架空

马车一路颠簸,专拣僻静小路走,七拐八绕,直到日头偏西,才在一处位于官道岔口、看起来颇为老旧却还算干净的中途客栈前停下。予跳下车,机警地四处张望一番,这才撩开车帘:“云实,到了,先在这儿歇脚,明儿再赶路。”

云实沉默地下了车,跟着予走进客栈。予熟门熟路地跟掌柜打了招呼,要了两间相邻的上房,又点了些简单吃食让送到房里。直到进了房间,关上门,隔绝了外界的耳目,予才像是终于卸下一口气,夸张地拍了拍胸口。

“我的天,可算能说话了!”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自己倒了杯凉茶灌下去,这才看向一直沉默站在窗边的云实,“云实,你是不知道,这一路上憋死我了。温大人安排得也太……周密了。”他挠挠头,想找个合适的词,“那两个跟着的护卫大哥,虽然没露面,但我总觉得后脖子发凉。还有那些规矩,这不能去那不能看的……唉,我听着他跟你说那些‘注意安全’‘不准冒险’的话,心里就怪别扭的,替你难受。”

他自顾自说着,没注意到云实始终背对着他,望着窗外逐渐暗淡的天色和远处模糊的山影,肩膀的线条绷得有些紧。

“不过话说回来,温大人也是真紧张你。”予又倒了一杯茶,语气缓和下来,“那锦囊我看见了,是他自己做的吧?啧,没想到温大人还有这手艺……云实?”

予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云实太安静了,安静得有些异常。他放下茶杯,起身走过去,小心翼翼地问:“你怎么了?是不是路上颠得不舒服?还是……”

他绕到云实侧面,话戛然而止。

昏黄的光线下,云实脸上没有什么激烈的表情,甚至可以说是平静的。但泪水正无声地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滑落,一滴接一滴,洇湿了衣襟前一小片布料。他没有发出任何啜泣的声音,只是睁着眼,任由眼泪流淌,眼神空茫地望着窗外不知名的远处。

予一下子慌了手脚,他见过云实疲惫、沉默、紧绷的样子,但从未见过他哭,还是这样安静却汹涌的哭法。

“云实?云实!你……你别吓我啊!怎么了这是?是不是我说错什么了?还是……”他急得团团转,想碰碰他又不敢,只能笨拙地掏出手帕递过去。

云实没有接手帕,他缓缓转过头,看向予,泪水还在不停地流,声音却异常干涩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我一直都知道。”

予愣住了:“知……知道什么?”

“知道他是为我好,知道他的安排是最稳妥的,知道我不能冒险,知道我欠他的……什么都清楚。”云实的声音开始发抖,那种强行维持的平静出现了裂痕,“可就是因为太清楚了……太难受了。我什么也不敢做,什么也不能做,每一步都要想对不对、妥不妥、会不会给他惹麻烦……连呼吸都像是借来的,要算着利息。”

他抬手抹了一把脸,湿漉漉的,却止不住更多的泪水。

“太难熬了,予。真的……太难熬了。”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气音,带着濒临崩溃的疲惫和委屈。

“云实……”予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的话。所有的机灵和话痨在此刻都派不上用场。他最后只是用力拍了拍云实的肩膀,憋出一句:“会好的……等咱们弄清楚天衡宗的事儿,等你那手艺真闯出名堂……就好了。”

云实摇了摇头,似乎想摆脱什么,又像是在否定予的话。他深深吸了几口气,努力平复着翻腾的情绪,用袖子狠狠擦了擦眼睛,眼眶和鼻尖都红了。

这时,予猛地想起什么,脸色变得严肃起来,压低声音道:“对了,云实,有件事……纸鸢姐让我一定要告诉你,也是她急着让我带你回来的原因之一。”

云实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向他。

予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耳语:“流衍师兄……他失踪了。”

“具体怎么失踪的,没人说得清。”予快速说道,“宗门对外只说他闭关出了岔子,修为受损,需要静养,不见外人。但纸鸢姐通过一些非常隐秘的渠道打听,说他根本不是简单的闭关,而是在霁雪仙尊飞升前后那段时间,人就不见了。宗门里现在关于他的消息封锁得极严,说法也矛盾。纸鸢姐觉得不对劲,非常不对劲。她说,流衍师兄的事,可能比你我想象的还要复杂和危险。她怕你贸然回去,或者用旧身份去打听,会撞上什么不该撞上的。”

予看着云实瞬间褪尽血色的脸,补充道:“所以她才让我务必带你一起,有个照应,也让你心里有个底。咱们这趟,恐怕不只是看看听听那么简单了。”

房间内一片死寂。窗外最后的天光也被暮色吞没,屋子里暗了下来。云实脸上的泪痕未干,新的寒意却已从脚底窜起,瞬间冻结了方才情绪崩溃带来的那点滚烫。

这一晚,两人几乎无眠。云实躺在床上,盯着客栈房间简陋的房梁。焦灼、愧疚和一种被无形力量催促的急迫感,如同藤蔓缠绕心脏,越收越紧。予则在隔壁房间,仔细检查着随身物品,盘算着最快抵达天衡宗的路线,眉头也始终没有松开。

直到窗外天色泛起灰白,远处传来第一声鸡鸣。

两人在客栈大堂简单用了些早饭,气氛依旧沉闷。云实只喝了几口粥,便放下了筷子,眼底有着明显的血丝和阴影。

“我们得快点。”他哑声说,声音比昨晚更加干涩。流衍是因他受累,若真因此遭遇不测……他不敢想。

予看着他那副强打精神却掩不住憔悴的样子,把嘴里最后一口馒头咽下去,挠了挠头。他知道寻常赶路的方式太慢了。忽然,他眼睛一亮,想起昨天路上自己琢磨的一个大胆念头。

“云实,”予压低声音,身体前倾,“你之前不是能让你那斧头飞起来过河吗?虽然看着……呃,不太稳当。但现在情况紧急,咱们能不能试试……更快点的法子?”

云实抬眼看他,眼神里有些茫然,似乎还没从混乱的思绪中完全抽离。

“更快点的法子?”

“御物飞行啊!”予压低声音,比划了一下,“你看,咱们靠马车或者寻常轻身功夫,到天衡宗还得折腾两天。你要是能御斧飞行,哪怕刚开始慢点、晃点,咱们轮流带着点,加上我御剑,速度肯定快上不少!而且走空中,避开地面盘查和麻烦,也安全些。”

御斧……飞行?上次让斧头飞过河面,几乎耗尽了他当时的心神和灵力,事后还虚脱了半天。载人飞行?他想都没想过。那需要对灵力更精细、更持续的操控,以及……更多的力量。

“我……没试过。可能不行。”云实摇头,心里没底。体内的力量虽然增长,但那枚怪异内丹提供的灵力霸道却不易驯服,用于精细操控始终是个难题。

“试试嘛!不试怎么知道!”予怂恿道,眼下也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你集中精神,别想太多杂事,就想着一件事——‘飞起来,去天衡宗’。有时候越是着急,反而能逼出点潜力呢!我听一些老师傅说过,这叫‘情急生智’!”

他深吸一口气,握住了那光滑的木柄。冰凉的触感让他稍微定了定神。他闭上眼,尝试摒弃杂念,但“流衍失踪”的阴影和必须尽快赶到的焦灼感,如同最猛烈的催化剂,将他体内那股一直蛰伏的、混合了自身“乱”力与苏妄印记的混沌力量,猛地搅动起来!

不再是平日小心翼翼、试图理顺引导的涓涓细流,而是一股蛮横的、带着他强烈意念的洪流,顺着手臂轰然涌入斧中!

“嗡——!”

柴斧发出低沉的震颤,斧身上骤然亮起一层极不稳定的、明灭闪烁的混沌光晕,光晕边缘扭曲着,仿佛连周围的光线都要吞噬进去。

云实自己都吓了一跳,没想到情绪激荡下引动的力量如此躁动。他试图控制,但那力量仿佛有自己的意志,紧紧“抓”住了斧头,并且隐隐指向西南——天衡宗的方向。

“就是现在!”予低喝一声,也不管那斧头看起来多么诡异不稳,一把抓住云实的胳膊,“想着上去,稳住!”

云实几乎是凭着本能,将所有躁动不安的意念和力量都灌注到“飞行”与“方向”这两个最简单的念头里。他猛地将柴斧向前一掷!

斧头并未落地,而是悬停在离地三尺的空中,剧烈地震颤着,那混沌光晕吞吐不定,发出细微的、仿佛无数细沙摩擦的嘶嘶声。斧头周围一小片空间的光线都微微扭曲。

“上!”予拉着云实,纵身一跃,精准地落在了斧面之上——说是“落”,不如说是被一股蛮横而混乱的力场勉强“兜”住了。脚下一沉,随即传来一种极其古怪的触感,不像站在飞剑上的平稳,更像踩在一团不断试图翻滚、却又被强行压制的湍流上,晃得厉害。

云实脸色发白,全部的注意力都用来维系脚下这团“混乱的力场”不散,并强行推动它向前。他脑子里几乎一片空白,只剩下“去天衡宗”这一个念头在燃烧。

“嗖——!”

柴斧载着两人,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态猛地向前一窜!不是飞剑那种流畅的滑行,更像是被一股扭曲的巨力猛推了一把,轨迹歪歪扭扭,忽高忽低,速度却快得惊人!破空声都带着一种不正常的、如同布帛被撕裂的呜咽。

予差点被甩下去,赶紧稳住下盘,同时手掐剑诀,背后长剑“沧啷”一声出鞘,悬浮在他身侧,发出清越的剑鸣,一股平和的灵力散发出来,勉强在两人身周形成一层薄薄的、用来抵御高速气流和稳定平衡的屏障。他惊讶地瞪大眼睛,看着脚下那柄光芒乱闪、仿佛随时会解体却异常顽强地撕开空气前进的柴斧,又看看身旁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却透着一股狠劲的云实。

“我的乖乖……”予喃喃道,随即脸上露出兴奋又难以置信的神色,“云实!你成功了!真的飞起来了!虽然这架势……咳,别具一格!但你这才试了一次啊!太天才了吧!”

云实没空回应,他全部心神都沉浸在一种奇特的、紧绷的平衡里。

予的御剑之术显然娴熟得多,他操控着飞剑在一旁并行,既是为了照应,也是为云实分担一些气流的压力,同时不断指点:“别僵着!感觉斧头的劲,顺着它微调!对,就这样!别怕晃,你越怕它越晃!想着你要去的地方!”

在予的指引和自身那股蛮横意念的支撑下,云实渐渐找到了一点感觉。虽然飞行的姿态依旧算不上美观平稳,速度也时快时慢,但至少不再像刚开始那样险象环生。混沌光晕包裹的柴斧,划破夜空,朝着西南方向疾驰而去。

月光下,一道清亮的剑光与一道晦暗扭曲、明灭不定的斧影并肩而行,速度竟奇快无比,将地面上的山川河流迅速抛在身后。

予一边分神注意着云实的状态和周围环境,一边忍不住再次感叹:“云实,你这悟性真是没谁了!我当初学御剑,摔了不知道多少次,练了小半年才敢载人。你这……情绪到位,一次就成了?虽然路子野了点,但管用就是硬道理!咱们照这个速度,天亮前就能到天衡宗外围!”

云实闻言,紧绷的心神稍稍一松,脚下斧头的晃动似乎也平稳了一丝。他微微睁开眼,看着下方飞速掠过的、模糊成一片的黑暗大地,感受着耳边呼啸的风声和体内奔腾不休的、带着灼痛感的力量,心中五味杂陈。

天衡宗的山门,与云实记忆中相比,似乎并无太大变化。云雾依旧缭绕,石阶依旧陡峭,来往弟子的服饰与步伐也一如既往的整肃。

云实和予没有直接以旧识身份求见。予动用了一些纸鸢留下的、不易追溯的门路,以及温言提供的、属于四明宗监察体系外围的某种公干名义,几经周折递了消息进去。他们被安置在山门外一处专供访客暂歇的偏院,等待了整整一日。

翌日黄昏,一名面容清秀、神情沉稳的年轻女修前来引路,不发一言,只做了个“请”的手势。她带着两人走的并非通往正殿或客堂的大道,而是沿着一条僻静的后山小径,穿过一片幽深的竹林,最终来到一座位于瀑布旁、简朴而不失雅致的精舍前。

“师尊在里面等候。”女修在门外停下,躬身示意。

云实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予紧随其后,好奇地打量着四周。

精舍内陈设简单,一桌一椅,几个蒲团,靠墙的书架上整齐码放着卷宗玉简,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一种清冽的草木气息。天蕴正站在窗边,背对着他们,望着窗外飞泻的瀑布。她依旧是一身利落的道袍,只是颜色比记忆中的更深沉些,样式也似乎多了几分庄重。长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绾起,身姿挺拔如松。

听到动静,她转过身来。

依旧是那张清丽而带着英气的面容,但眉宇间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倦色,眼底有血丝,像是许久未曾安眠。然而,当她的目光落在云实身上时,那份倦意下却清晰地透出了一丝旧识重逢的温和,以及更深处的、复杂的审视。

“云实,予,坐。”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却依旧干脆,指了指屋内的蒲团。自己也走到主位的蒲团上坐下,姿态带着点习惯性的随意。

云实行了一礼,依言坐下。予也跟着坐下,显得有些拘谨。

短暂的沉默。瀑布的水声隐隐传来。

天蕴没有寒暄,目光在云实脸上停留片刻,直接开口,语平淡,却字字清晰:

“第一,”她抬起手指,揉了揉自己的眉心,这个细微的动作泄露了她极力掩饰的疲惫,“当这劳什子师尊,比我想的累得多。以前觉得练剑苦,除妖险,现在想想,那些倒是清净。”

她的话里没有抱怨,更像是一种陈述事实的无奈,甚至带着点自嘲。这符合她一贯的性情——不喜虚饰,直面困境。

云实不知该如何接这话,只能沉默。

“第二,”天蕴放下手,眼神变得锐利起来,“流衍的事,我需要可靠的人,从外围,用不那么……‘天衡宗’的方式去查。”她的目光落在云实身上,意味深长,“纸鸢信里大概说了你的来意。你来得正好,或者说……你本来也该来。”

云实的心猛地一紧,喉咙发干:“天蕴……师尊,您觉得流衍师兄他……”

“我不知道。”天蕴打断他,回答得异常干脆,甚至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近乎冷酷的平静,仿佛唯有如此,才能将下面的话清晰地说完,“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所有线索都断得干净利落,这本身就不正常。霁雪师尊飞升前后那段时间,宗内灵力场有过极其短暂而诡异的紊乱,记录被人为抹去关键部分。流衍最后闭关的洞府外围,有非本门功法残留的细微痕迹,手法老辣,无法溯源。”

她顿了顿,目光如炬,直视云实,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敲打人心:“但事情,得从更早说起。云实,你当初在青石镇对流衍吐露苏妄所言骗局之事,被覆盖性的灵力监控网络扫到,记录直送高层。主要过错和被锁定的目标,一直是你。流衍……他顶多算是监管不力、听闻秘辛未能及时上报,按照常例,就是被叫回来训斥几句,关几天禁闭,反思一下交友不慎,等风头过了,也就罢了。严重程度,跟你小时候调皮捣蛋被你爹关半天柴房差不多。”

“可流衍闭门思过了几日,不知他是如何想的,或许是觉得不该如此,或许……是觉得你处境真正危险。他出关后,立刻私下找到我,说你恐有大难,求我去寻你、护你一护。我当时也觉得师尊反应或许过激,便答应下来,动身前往。”

她看着云实,眼中映出过去的景象:“我找到你时,正是你被那三名灰衣人袭击之后,腿骨断裂,倒在荒野。温言路过救了你,但天衡缉令已发,他身份敏感,只能留下信物先行离开。我为你稳定了伤势,纸鸢留下照顾。而我,必须立刻返回宗门——不仅是因为宗门急务,更是因为,我要回去告诉流衍你的确切情况,并劝他……或许该离开宗门,亲自去护着你更稳妥。”

天蕴脸上的线条似乎更冷硬了些,那丝极淡的悔意被更深的自责覆盖。

“我回去后才知道,流衍那时……修为已经卡住了。瓶颈坚如磐石,动弹不得。”她声音沉了沉,“可他一个字也没跟我提。等我再离山去找你时,他转头自己就悄悄跟出来了。”

她看向云实,目光锐利,仿佛要将他带回那段仓惶北上的路途:“你和温言一路北上,遭遇过几次追捕吧?是不是每次都觉得险之又险,却又莫名其妙地化险为夷?后来在白石坳,追兵似乎也没那么紧追不舍了?”

云实一怔,记忆中的一些模糊片段被唤醒——荒野上远处一闪而逝的锐光,夜晚歇脚时林间异常的寂静……

“不是你们运气好,也不是纸鸢当时那点修为真能周全应付。”天蕴语气笃定,带着一种洞悉事实的冷然,“起码有一半的麻烦,在靠近你们之前,就被解决了。除了他,还能有谁?”

她顿了顿,给了云实消化这话的时间,才继续道,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复杂的意味:“他一直都在。只是躲在你看不见的地方,不肯露面。后来,你与温言遭遇荒村山魈案,流衍也暗中查看了现场。他觉得此事蹊跷,背后可能牵扯更大,便独自追查下去。”

她的表情变得无比凝重:“他查到了。虽然线索最终指向大自在天的某些外流技术,但顺藤摸瓜,他发现真正的源头和操纵者,并非苏妄或大自在天核心,而是……有人窃取或交易得到了部分大自在天的偏门技术,加以恶意利用,目的……似乎是为了制造混乱,测试某种东西,或者掩盖别的勾当。而当他试图继续深挖,触及到某个层面时,他收到了警告,命令他立刻停止,并暗示此事涉及上层封锁的领域,非他所能插手。”

天蕴停顿了很长时间,精舍内只剩下她略显沉重的呼吸和窗外永恒的水声。

“流衍因为独自查案,耗费了大量时间和心力,修为停滞的问题愈发严重。等他处理完警告,勉强压下追查的念头,回过头来再想关注你时……”她看向云实,眼中是清晰的怜悯与沉重,“他听到的消息是,你已经死了。死在北地某次冲突或劫难中,尸骨无存。”

“那之后不久,”天蕴的声音沉缓下来,带着一种剖析事实的审慎,“霁雪师尊飞升,宗门按例需立新尊。流衍……他回来了。”

她微微闭了下眼,像在回想当时情景。

“他修为停滞的事,瞒不住了。接任师尊之位,道行是硬门槛。他过不了。长老合议,最终推举了我。流衍……他没说什么,贺礼也送了,规矩半点不错。但整个人像被抽掉了一根骨头,精气神都散了。我找过他,想说话,他只说‘无事’,‘恭喜’,然后就把自己关进洞府,说是要‘静思’。”

天蕴的指尖轻轻叩着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

“我当他需要时间,毕竟……这落差太大。可就在我接任后不到十天,宗内灵力场有过一次极短暂的异常波动,很轻微,范围也小,就在他洞府附近。值守弟子没当大事,记录也简略。等我觉得不对劲,亲自去看时……”

她抬起眼,目光如深潭:“洞府禁制完好,里面却空无一人。没有打斗痕迹,没有强行闯入的迹象。但他随身的佩剑‘沉水’,平时从不离身,却端端正正摆在静室的蒲团前。”

“除此之外,再没留下任何东西。没有留书,没有线索,没有灵力残痕指向外人。就像他坐在那里看着书,看着那枚镇纸,然后……自己决定走了。走到哪里去?不知道。为什么连剑都不带?不知道。”

她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压抑的疲惫:“宗内查了又查,只能推断是他自己解开了洞府禁制,悄无声息离开的。至于那点灵力波动,可能是他最后尝试冲击瓶颈失败的反噬,也可能是别的什么……但绝对没有第二个人出手的痕迹。这才是最让人……无从下手的地方。”

天蕴看向云实目光复杂:“他不是被人掳走,更像是自己……走进了某个我们看不见的迷雾里。或许是因为修为无望,或许是因为心结难解,或许两者都有。但不管因为什么,他选择用这种方式‘消失’,这让宗门无法大张旗鼓去追查,也让事情……变得更加棘手和让人难过。”

她身体微微前倾,语气重新变得斩钉截铁:“所以,必须查。他最后留下的一封留书,里面只有两句话,一句是关于他调查山魈案背后警告的模糊提醒,若云实未死,告诉他,非他之过。是我自己,道心已乱,前路尽绝。’”

舍内死一般的寂静。

天蕴将所有冰冷、残酷、被层层遮掩的真相,在这一刻,毫无保留地摊开在云实面前。

她看着脸色惨白、身体微微发抖的云实:“你必须帮我查。也只有你,可能触及到流衍最后执着追查的那些、关于苏妄技术被盗用、关于上层警告的隐秘边缘。这不仅仅是为了赎罪,云实。这是为了,给流衍一个交代。”

“第三,”天蕴话锋一转,再次看向云实,眼中的锐利稍稍收敛,多了几分复杂的打量,“看看你。纸鸢信里说得简略。温言待你如何?研备司那边可有进展?你身上……看来经历了不少。过得可还……顺心?”

云实在这样的目光和直接的问题下,有种无所遁形之感。他避开了前两个问题,低声答道:“温言很好。研备司那边,还在等。我……我自己摸索了点东西,关于布料和灵力引导的。”

他抬起眼,看向天蕴,鼓起勇气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之一:“师尊,苏妄……他最近,可有在天衡宗附近,或者与宗门……有什么牵连的消息吗?”

天蕴的脸色微微一沉,片刻后才道:“大自在天近来行事越发诡秘低调。苏妄此人,神出鬼没。宗内对他始终保有最高级别的戒备和监视,但近期并未发现他有直接靠近或介入宗门核心事务的确凿迹象。不过……”她眼中寒光一闪,“若此事背后真有他的影子,我绝不会放过他。”

天蕴看了一眼窗外渐暗的天色,重新将目光投向云实和予:“你们既然来了,又恰逢其会。流衍的事,我可以给你们一些不对外公开的线索和权限,但你们须得格外小心,行动必须隐秘,不得打草惊蛇,更不可暴露与我的关联。天衡宗内部并非铁板一块,盯着我这个新位子的人不少。”

“好了,”天蕴似乎耗尽了谈话的精力,脸上倦容更显,她挥了挥手,“具体事宜,明日会有人与你们对接。下去休息吧。记住,万事谨慎。”

离开精舍,走在暮色渐浓的竹林小径上,湿润的泥土气息和竹叶的清新味道也驱不散心头的滞重。

予在旁边,脚步放得很轻,过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开口,声音压得低低的:“乖乖,天蕴师尊这气势……比想象中还累人啊。不过,她肯让咱们插手,也是真信咱们几分?”

云实没有立刻回答。他低着头,看着自己脚下被竹叶半掩的青石小径,一步一步,走得很慢。天蕴的话,尤其是关于流衍那些不为人知的守护与最终无声无息的“自我放逐”,像一块块冰冷的巨石,沉甸甸地垒在他心口,压得他呼吸都有些艰难。愧疚、懊悔、一种迟来的知晓真相的刺痛,还有更深层的、对命运弄人的茫然,交织在一起,堵在喉咙里。

予等了片刻,没听到回应,偏头看了看云实紧绷的侧脸和低垂的眼睫,察觉到他情绪不对,便也不再催促,只是默默地跟着走。

又过了好一会儿,直到快要走出这片幽静的竹林,前面已经能看到偏院轮廓的时候,云实才极低地、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一声:“……嗯。”

这声“嗯”很轻,混在竹叶沙沙的响声里,几乎听不清。但予听到了。那不是敷衍,更像是一种沉重的、包含了太多难以言说情绪的确认。

予在心里叹了口气,没再多问,只是伸出手,用力拍了拍云实的肩膀,力道不轻,带着股属于少年人的、笨拙却真诚的安慰劲儿。

两人就这样沉默着,一前一后,踏着渐深的暮色,走回了暂时栖身的偏院。院门在身后合上,将那片承载了太多沉重秘密的竹林留在外面,但那份沉甸甸的重量,已经清晰地转移到了两人的肩上,尤其是云实的心里。

……

斧子劈开湿冷的晨雾,云实半跪在粗糙的木柄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风像冰刀片般刮过脸颊,他眯起眼,看着下方迅速倒退的、模糊成一片灰绿的山林轮廓。飞行并不像想象中飘逸,更像一场与脚下这顽固铁块的无休止角力。他的灵力必须极其精细地包裹住斧身,才能勉强让它朝自己想要的方向挪动。与其说他在御斧,不如说是用灵识死死“扳”住一头总想撒野乱撞的倔驴。

予御剑跟在一侧,青色剑光平稳流畅,映着他同样专注但显然从容许多的侧脸。他偶尔瞥一眼云实绷紧的脊背和微微颤抖的手腕,没出声,只是将飞行高度和速度与那柄歪歪扭扭的斧子保持一致。

“左边,那片林子后面,应该就是栖霞镇东头的老坟岗。”予提高了声音,压过风声。

云实点点头,喉咙发干,不敢分神说话。他缓缓将灵力向后压,斧头开始减速,下坠感猛然袭来。他赶紧调整,斧子却像被打了一鞭子似的,头朝下一栽。

“小心!”

云实闷哼一声,全身灵力猛地一收一放,斧子在离地不到三尺的地方险险刹住,然后“哐”一声重重砸在满是落叶的地上,向前搓出去一小段,留下新鲜的泥痕。他被惯性狠狠往前甩,双手脱离斧柄,踉跄好几步才勉强站稳,掌心火辣辣的,估计是擦破了。

予轻盈落地,剑光敛入袖中,几步走过来:“没事吧?”

“没事。”云实喘着粗气,弯腰捡起柴斧。斧刃沾了湿泥和碎叶,那些黯淡纹路在污渍下几乎看不见。

栖霞镇东的这片老坟岗比记忆中更加荒芜。残碑歪斜,枯草没膝,几棵老树伸着光秃秃的枝桠指向铅灰色的天空。空气里有一股陈旧的、泥土和腐殖质混合的气味。

“这里……流衍师兄会来吗?”予环顾四周,眉头微蹙。修士并非完全不涉足此类阴秽之地,但通常事出有因。

“不知道。”云实实话实说,目光扫过一座座坟茔。他只是循着一种笨办法:从流衍可能与他有过交集、或者可能藏匿线索的所有地点开始,一寸寸找,“分头看看,注意有没有……不寻常的痕迹。新土,特殊的脚印,残留的灵力波动,或者……刻了什么字。”

他走到一座半塌的坟前,墓碑上的字早已风化模糊。蹲下身,手指拂开碑座上的湿苔和落叶,露出下面泛黄的石面。冰凉粗糙的触感。他想起流衍递给他那个装着旧布料的包裹时,手指的温度似乎总是比常人低一些,但眼神却很温和。那样一个人,会故意把线索藏在坟地里吗?云实不确定。流衍做事有章法,但那份章法里,似乎总藏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悲悯?或者说,是对“无用之物”、“卑微之处”的某种留意?否则,他不会收藏那些抹布角料。

“云实!”予在远处喊了一声。

云立刻起身过去。予站在一座相对较新的坟前——至少墓碑还算完整。指着碑前的地面:“你看这里。”

那是一小片被略微踩实了的泥土,形状模糊,但能看出不是野兽的蹄印,更像是人的鞋底,半边印在湿泥里,半边盖着些半枯的草叶。痕迹很浅,而且被雨水冲刷过边缘,难以分辨新旧。

“像是有人站过。”予蹲下细看,“时间……不好说,几天?几周?但这附近没有祭品痕迹,不像是扫墓的。”

云实也蹲下,伸手虚按在那片痕迹上方,闭上眼睛,全力催动灵识。

一丝极其微弱、几乎要散掉的“余温”被他捕捉到。像有人在这里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思绪起伏,但又很快敛去。

“是修士。”云实睁开眼,声音很低,“在这里停留过,时间不长,心绪……不太平静。但痕迹太淡了,分不清是谁。”

“会是流衍师兄吗?”

“有可能,但没法确定。”云实站起身,环顾四周,“如果是他,他为什么来这里?看这座坟?”

墓碑上刻着“先考陈公讳大柱之墓”,立碑人是“不孝子陈二狗”。一个很普通的名字,栖霞镇附近常见的农户。

他们记下这个位置,又在坟岗更深处搜寻了半个时辰,再无所获。那只模糊的脚印和那丝微弱的波动,是唯一的插曲。

离开坟岗,他们进入栖霞镇外围的村落。低矮的土坯房,晾晒的粗布衣服,蹲在门口抽旱烟的老人,追着鸡鸭跑的光屁股孩子。烟火气扑面而来,却让云实感到一丝格格不入的恍惚。

他们一家家问,语气尽量平和。说找一位姓流的朋友,可能路过,气度很好,像读书人,也可能像道士。

反应大同小异。村民们大多茫然摇头,带着对修士本能的敬畏和疏离。一位在院子里补渔网的老汉多说了两句:“仙师?前阵子倒是有几位穿着天青色衣服、胸口有山云纹的年轻仙师路过,往镇子里去了,说是采买药材。您说的单独一位的……没瞅见。”

天青色山云纹,是天衡宗低阶执事或外门弟子常穿的服饰。

线索再次指向镇内。

栖霞镇还是老样子,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两旁店铺的招牌在风中轻轻晃动。云实刻意避开了当年那条巷子和那家客栈,从另一头进入。人流比记忆中稍显稀疏,或许是天冷的缘故。

他们先去了镇上唯一的书肆。流衍喜静,也许会来这里。书肆老板是个戴眼镜的干瘦老头,正在柜台后拨算盘。听到询问,他抬起眼皮,打量了两人一番——云实的粗布衣袍和柴斧,予的利落劲装——眼神里闪过商人的精明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独个儿的、气度不凡的客人?”老头推了推眼镜,“咱们这儿来的,多是镇上学童、账房先生,或是偶尔路过买本地县志游记的客商。您说的那种……近来真没有。倒是有几位天衡宗的仙师,前些日子来采购过一批空白符纸和基础丹砂,都是三五人一道的。”

“他们有没有问过什么特别的事情?或者,有没有一位看起来特别沉静、不太说话的?”予追问。

老头想了想,摇头:“就是正常的采买,问了价,付了灵石,没什么特别的。带头的那位仙师倒是客气,但也没多话。”

一无所获。

接着是铁匠铺。叮叮当当的打铁声老远就能听见。炉火熊熊,热浪逼人。赤着上身、肌肉虬结的铁匠师傅正轮着大锤,砸得铁砧上火星四溅。他徒弟在旁边拉着风箱,满脸煤灰。

予大声问话,盖过打铁声。铁匠停下手,用汗巾抹了把脸,眯着眼看他们:“找啥样的?咱这儿来往的,除了镇上定做农具菜刀的,就是些跑短途的散修,来修修补补他们的刀剑家伙什。您说的那种……看着就很有身份的仙师,不会来俺这铺子打铁。”

他语气直率,带着劳作者特有的实在。

云实的目光扫过墙上挂着的各式铁器,粗糙,实用,毫无灵气波动。流衍的剑是宗门制式,精良优雅,与这里格格不入。他确实不会来。

杂货铺、茶楼、甚至镇口摆摊的算命瞎子都问了一圈。回答如出一辙:没见过那样一个人。

疲惫开始从骨头缝里渗出来。不仅仅是身体的劳累,更是一种希望被一点点磨蚀的无力感。云实站在镇中一条相对僻静的小巷口,看着巷子里被屋檐切割成窄窄一条的灰色天空,突然觉得流衍就像这冬日的阳光,你以为抓住了它的一角,摊开手却只有冰冷的虚无。

“去镇外山神庙看看?”予提议,语气也带上了些许倦意,“有些旅人或修士会在那里暂歇。”

山神庙在镇子西边三里处的山脚下,很小,很旧,墙皮斑驳脱落,露出里面夯土的黄颜色。门虚掩着,里面昏暗,弥漫着香火和灰尘的味道。泥塑的山神像彩漆剥落大半,表情模糊。供桌上只有几个干瘪的果子,香炉里积着厚厚的香灰。

地上有杂乱的脚印和干草铺过的痕迹,显然时常有人在此歇脚。云实和予仔细检查了每一寸地面、墙壁、甚至房梁。除了厚厚的灰尘、蜘蛛网、以及一些早已辨认不出的污渍,什么都没有。没有刻字,没有特殊的物品,连灵力残留都稀薄到近乎于无。

离开山神庙时,天色已近黄昏。铅云低垂,看样子又要下雪。

“今天先这样?”予看着云实有些发白的脸色。

云实摇摇头,望了一眼西边更远处起伏的山峦轮廓:“再往西飞一段,靠近大自在天方向的外围看看。天黑前找地方落脚。”

他们沿着山势低飞,掠过光秃秃的树林、覆着薄冰的溪涧、以及零星几块被开垦过又抛荒的坡地。视野所及,荒凉寂寥。大自在天所在的区域,即便只是外围,也因其主人苏妄的“序乱”之道和乖张名声,显得人迹罕至,灵气氛围都带着一种隐约的躁动和不安。

飞了约莫两炷香时间,下方出现一片怪石嶙峋的谷地,乱石堆中隐约可见废弃的矿洞黑黢黢的洞口。这里已属大自在天的势力影响边缘。

“下去看看?”予指了指那片谷地。

云实点头,操控着已经开始发脾气的斧子艰难降落。

谷地里寒风呼啸,穿过石缝发出呜呜的怪响。石头表面生着厚厚的、颜色发暗的苔藓,一些石头上还有被腐蚀出的奇异孔洞。空气又冷又潮,带着一股铁锈和霉烂混合的味道。

两人分头在乱石间搜寻。这里比坟岗更难走,石头湿滑,缝隙里积着脏污的雪水。云实攀上一块较高的岩石,举目四望。除了石头,还是石头,荒凉得令人心头发沉。流衍那样一个爱洁喜静的人,会主动踏入这种地方吗?除非有极其重要的理由。

他跳下岩石,脚下一滑,手掌下意识撑地,按在了一块半埋的、边缘锋利的石片上。刺痛传来,掌心被划开一道口子,血珠渗出来,很快被寒气冻得发粘。

予听到动静过来,看了眼他的手:“没事吧?”

“小伤。”云实扯了截里衣下摆,胡乱缠上。布料粗糙,摩擦着伤口,疼得他咧了咧嘴。这疼痛反而让他昏沉的头脑清醒了一点。他低头看着染血的布条,又看了看这片冰冷的乱石谷。

“不对。”他喃喃道。

“什么不对?”

“如果流衍真的在查盗用大自在天技术的事,他可能会暗中接近这片区域,观察往来之人,或者寻找黑市交易的痕迹。”云实慢慢分析,“但以他的谨慎,不会留下明显的痕迹。他更可能……在更外围的、能够观察到这里动静的地方潜伏。比如,”他指向谷地两侧较高的山脊,“那些地方。”

予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山脊线在暮色中显得格外陡峭狰狞。

“现在上去?天快黑了,路不好走。”

云实看了看自己受伤的手,又感受了一□□内所剩无几的灵力。

“明天一早。先找地方过夜。”

他们在离谷地不远的一处背风山坳里找到了一个浅浅的岩洞。洞里有些干草和烧过的柴灰,看来以前也有旅人停留过。予捡来些枯枝,生起一小堆火。火光跳跃,驱散了些许寒意和黑暗,但洞外呼啸的风声和越来越浓的夜色,仍让人感到一种深沉的孤寂。

云实靠着冰冷的石壁坐下,解开手上染血的布条。伤口不深,但皮肉翻着,看着有些狰狞。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瓷瓶,是温言塞给他的伤药,倒出些粉末撒上,一阵清凉之后是刺疼。他重新用干净布条包扎好,动作笨拙但认真。

予递过来半块硬饼和装水的皮囊。两人就着冷水,默默啃着干粮。

“明天如果山脊上还找不到……”予咽下嘴里干涩的饼,“就直接去大自在天附近?甚至……递帖子求见苏妄?”

云实握着水囊的手紧了紧。

“不到万不得已,不直接接触苏妄。”云实声音沙哑,“那人……心思太难测。我们去找,可能反而打草惊蛇,或者被他牵着鼻子走。”他顿了顿,“先按我们的笨办法,把能找的地方都找一遍。天衡宗周边,荒村,码头……还有白石坳。流衍知道我‘死’前最后安顿的地方是白石坳,他若想给我留消息,那里也许……”

他没有说下去。那里也许什么?也许流衍曾去过,暗中看过纸鸢和村民,甚至留下些什么?他不知道,只是一种模糊的直觉。

夜里,云实睡得很不安稳。伤口一跳一跳地疼,体内的异丹在灵力亏空后有些蠢蠢欲动,带来一种焦灼的虚热感。梦境支离破碎:一会儿是流衍被禁闭前平静的眼神,一会儿是苏妄带着讥诮笑意的脸,一会儿又是荒村祠堂里那具与自己衣着相似的尸体,冰冷僵硬。最后,他梦见自己在一片无尽的灰雾里奔跑,脚下是松软湿滑的淤泥,怎么跑也跑不出去,远处隐约有个背影,像是流衍,又像是穿着温言所赠天青常服的自己,他想喊,却发不出声音。

惊醒时,火堆已快熄灭,只剩几点暗红的余烬。予靠在对面的石壁上,抱着剑,呼吸均匀,似乎睡着了。洞外风声依旧,天色是那种将明未明的深蓝色,透着一股浸入骨髓的寒冷。

新一天的搜寻,依旧是从令人沮丧的飞行开始。山脊上的视野开阔许多,可以俯瞰整个怪石谷地和大自在天方向更远处的朦胧山影。他们沿着山脊线缓慢飞行、步行,不放过任何可能适合观察或隐藏的地点。找到几处野兽的巢穴,几块被风雨侵蚀得奇形怪状的岩石,一些散落的、不知是什么动物的骨骸。没有人迹,没有灵力残留,没有刻痕标记。

离开大自在天外围,他们折向天衡宗方向。这次,云实更加小心,尽量避开主要的道路和可能遇到天衡宗弟子的区域。他们在荒山野岭间穿行,搜索那些可能被用作临时藏身点的山洞、崖缝、林间空地。

临近中午时,他们找到了当初温言救下云实的那个荒谷。山谷里还残留着一些打斗的痕迹:几棵被剑气或灵力削断的树木已经枯萎,岩石上有焦黑的印记。但除此之外,同样没有任何指向流衍的线索。仿佛那场袭击和救援,只是这片荒野偶然泛起的一点小小涟漪,过后便了无痕迹。

接着是荒村。那个曾经发生过山魈惨案、阴森死寂的村落。再次踏入,腐烂的气息比记忆中更淡,但那种沉甸甸的死亡氛围依旧萦绕不去。倒塌的房屋,干涸发黑的血迹,空荡荡的祠堂。

他们仔仔细细又搜查了一遍,特别是祠堂内部和发现账册、玉简的角落。流衍后来独自追查过此案,他很可能重返过现场。然而,除了他们自己上次留下的、以及更早的混乱痕迹外,依旧一无所获。祠堂角落里积着水,映出破碎的屋顶和两人疲惫不堪的倒影。

离开荒村时,云实感到一种深切的茫然。他们就像在沙滩上寻找一粒特定的沙子,而潮水早已将一切痕迹抹平。

然后是码头。当初予混迹讨生活的地方,鱼龙混杂,信息流通,但也意味着痕迹极易被覆盖。他们假装是来找活干的散修,在肮脏嘈杂的码头区转了许久,旁敲侧击打听。得到的消息五花八门,但关于“一个独来独往、气度不凡的修士”的询问,得到的回复要么是摇头,要么是指向某些早已离开的、毫不相干的人。

最后,是天擦黑的时候,他们拖着几乎灌了铅的双腿,来到了白石坳。

这个给予过云实短暂安宁、也被他视为“家”之外另一个归属的小山村,在暮色中显得宁静而温暖。炊烟袅袅,狗吠声隐约传来,空气中飘着柴火和饭菜的香气。

村长和几位相熟的村民看到云实回来,又惊又喜,热情地招呼他们进屋吃饭歇息。围着温暖的灶火,吃着热腾腾的粗茶淡饭,听着村民们用带着口音的方言说着“坳子布”的生意、纸鸢姑娘的照应、今年的收成……云实绷紧了许多天的神经,有那么一瞬间松弛下来。

但他很快又提起精神,状似随意地问起,最近有没有陌生的、看起来像修士的人来过坳子。

村民们互相看看,都摇头。

“没啥生人来,云小哥你也知道,咱这地方偏。”

“纸鸢姑娘前阵子倒是派人送过东西来,还叮嘱我们留意生面孔,但一直没见着。”

“要说像仙师的……那就更没有了。咱这穷山坳,仙师哪会来。”

饭后,村长坚持让他们住在自家腾出的旧屋里。屋子虽然简陋,但干净,炕也烧得暖和。

云实和予躺在炕上,一时无言。炭火盆的光映在土墙上,晃动着。

“都找遍了。”予盯着屋顶的椽子,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疲惫和挫败,“栖霞镇,大自在天边儿上,天衡宗附近,荒村,码头,这儿……没有。半点有用的都没有。流衍师兄他……难道真的就……”

云实没有接话。他也看着晃动的火光,掌心伤口在温暖环境里又开始隐隐作痛。

真的什么都没有吗?

火光在土墙上投出两人沉默的影子,随着炭火的微弱噼啪声轻轻晃动。

流衍。天蕴。苏妄。荒村的账册和玉简。被压下的“古法传承纠纷”。盗用的技术。抹布角料。干净得可怕的消失。

线索像一堆被打散的拼图,他拿着几块最不起眼、最不成形的碎片,却不知道整幅图景是什么,甚至不知道剩下的碎片在哪里。

疲惫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更像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锈蚀感,让每一次思考都变得滞重费力。他盯着墙上晃动的光影,忽然觉得这一切都变得有些……虚浮。

而另一边,是青石镇午后暖洋洋的阳光,是自家布料店里干燥温暖的布匹气息,是父亲修补家具时敲敲打打的声音,是母亲在灶间翻炒菜蔬的锅铲声,是弟弟云岭摇头晃脑背诵诗文的样子,是妹妹云舒清脆地拨弄算盘、眼睛亮晶晶地说“哥,这个月又多赚了半吊钱”……

那些画面如此清晰,带着温度、气味和声音,猛地撞进他心里,撞得他眼眶微微一酸。

“予。”他开口,声音有些干涩,在寂静的屋里显得格外清晰。

“嗯?”予应了一声,似乎也没睡着。

“我……”云实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我想……回家看看。”

予那边沉默了一瞬,然后传来窸窸窣窣翻身的声音。借着炭火的微光,云实能看见予侧过身,面对着他这边,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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