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笔与蘸水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是冬夜里最安神的伴奏。
三人从外面回来后,几乎立刻就钻进了小书房。
此刻,学习时间已近尾声,但三人都毫无倦意。埃莉诺正尝试用米芙教的复式记账法计算一份虚构的茶会收支,眉头微蹙,指尖沾了墨水还不自知。安妮也一并听了内容,正在验算同样的题目。米芙则在润色一篇短文,内容是关于自己的日常工作和生活,题目刚才三人还在讨论,或许就叫「第五大道的黑人女秘书」。
安妮说,这个主题没准能引来猎奇的关注。安妮还说,别人因何而来不重要,你最终能提供什么留住人更重要。
……
安妮验算完毕,与埃莉诺核对了一下结果。她的目光不由地投向窗外,玻璃上已经结了寒霜。纽约城隐没在深沉、朦胧的夜色里——那是镀金时代澎湃脉搏下的小小停顿,是资本与机遇疯狂流动间的短暂安静,也是无数像她、像米芙、像埃莉诺、像露西、像吉米、像那些在码头挣扎的爱尔兰移民一样的人,被无形力量冲撞得东倒西歪后,终于搁浅喘息的时刻。
她指尖摩挲着胸口内袋里那块冰冷的怀表,「滴答、滴答」,像是一个来自遥远时空的叩问。
「米芙,」安妮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打破了书房的宁静,「你之前安排专利咨询时,查阅的资料里,有没有看到过公司注册和股份协议相关的内容?」
米芙从文稿中抬起头,揉了揉发酸的手腕:「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是因为我!」
埃莉诺轻轻叹了口气,接过话头,脸上带着些许赧然,「我向姑妈承诺要自己做起来的小生意,至今还没有头绪。安妮想帮我。」她看向安妮,眼神带着真诚地感激,「安妮,你即将拥有自己的专利,日后说不定通过授权就能赚到钱。我替你高兴!但这些是你自己的权利,我不会也不应该掠夺。安妮,我是说真的,你不需要考虑这个。」
安妮迎上两人的目光,突然深深地微笑起来。
「不,请不要拒绝。请听我说!我正式地、再次邀请你们,」她的声音是愉悦的,也是有力的,「不是以朋友的身份,而是作为合伙人的邀请。埃莉诺,米芙,我们三个一起做。不仅仅是专利注册,也包括注册一个股份公司。我希望用专利入股,我们共同出资,一起经营!」
埃莉诺几乎是立刻摇头:「安妮,这不行。这是你的心血,我们不能占这个便宜。」
「她说得对,」米芙紧接着附和,「如果你急需那两百美元的专利申请费,我可以借给你,无需利息。但让你分出专利的可能收益,这绝对不行。」
「不,你们听我说完。」安妮的语气异常坚定,「我坚持这么做,不是因为慷慨,而是出于最现实的考量。」
她条理清晰地分析起来:
「第一个理由很简单,我们一起做,比一个人做要容易得多,也更安全。」她的目光真诚地看向两位朋友,「我需要埃莉诺你的名望和社交网络,也需要米芙你的知识和执行能力。在纽约,一个像我这样的外来者,想独自做成生意,每一步都如履薄冰。但我们三个人的名字连在一起,就不一样了,它会形成保护我们每个人的屏障。」
她稍作停顿,然后继续深入。
「第二个理由,我希望你们不要仅仅把这件事看作是在帮助我个人。」她的语气愈发恳切,「我们可以把它想象成一辆有轨马车。我们三个人都是乘客,虽然最终想要抵达的目的地可能不尽相同:埃莉诺你实现经济独立的承诺;米芙你支撑写作理想的基础;而我,需要在纽约站稳脚跟。但是,我们能一起登上这辆车!」
她的目光在两位同伴脸上停留,确保她们理解这个比喻的核心。「这辆马车,能够载着我们每个人,更快、更稳地接近自己的目的地。我们把自己的利益与马车的顺利前行捆绑在一起,通过共同做成这件事,来实现各自的目标。这远比单纯依靠个人情谊的帮忙,要牢固和持久得多。」
最后,她的语气带上了一丝冷冽。「现实的残酷远超我们的想象。一个人单打独斗,注定举步维艰。只有我们紧密合作,将彼此的资源、智慧和力量汇聚在一起,才能突破重围,获得远比单打独斗要多得多的东西。」
「正因如此,我才更需要你们的参与。从一开始就绑定共同的利益,远比靠个人情谊维系要走得更远。当然,」她话锋一转,带着不容商量的锐气,「在股份和未来收益的分配上,我绝不会让步太多。我的股份和收益,理应占据主导。」
三人目光接触,书房内陷入了一片沉默。
安妮的坦诚与清醒,让米芙和埃莉诺步入沉思。
/
壁炉跃动的火光映在安妮沉静而坚定的侧脸上,她清晰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在米芙心中激起涟漪。
米芙从未告诉安妮,她喜欢听她说话。她总能从中获得意想不到的力量。
「……我们三个一起做。不仅仅是专利注册,也包括注册一个股份公司。我希望用专利入股,我们共同出资,一起经营。」
当安妮说出这个提议时,埃莉诺立刻出声反对,米芙也下意识地点头附和。借出申请费是一回事,分享专利未来的可能收益则是另一回事,这便宜,她们不能占。
然而,当安妮用那句「出于最现实的考量」打断她们,并给出自己的理由时,米芙过去的想法被动摇了。
她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那个夜晚,当她第一次看到安妮绘制的“安全胸衣”和“蝴蝶结系带连衣裙”草图时。那一刻的惊艳至今记忆犹新——不仅仅是出于女性对优美设计的本能欣赏,更是因为她敏锐地意识到这些发明背后蕴含的广阔市场。
几乎与此同时,一种现实的警觉攫住了她。这个时代,创意被肆无忌惮地窃取屡见不鲜,没有法律保护的发明,如同把巨大财富拱手让人。正是这份深切的担忧,促使她立刻行动起来,利用作为马蒂尔达夫人秘书所积累的信函往来经验和通信地址,谨慎地筛选、联系了信誉卓著的专利代理公司。她当时的想法很简单:必须为安妮,也为这些珍贵的设计,筑起一道防线。
在这间小书房每晚的共处时光里,她对安妮的钦佩与日俱增。这个看似沉静的女孩,头脑中却蕴藏着与她年龄、经历不相符的深邃洞察力。她总能提出一针见血的问题,给出米芙自己未曾设想过的解决方案。更难得的是安妮身上那种奇异的「安心感」,仿佛无论遇到何种难题,她都能稳住心神,找到前路。这种特质无声地激励着米芙,也悄然唤醒了她内心深处那份压抑的野心——也许,她们真的能做成一些不一样的事情。
她想起了从前。
那些在社区里一同长大的玩伴,在有色女子学院中曾与她挑灯夜读、畅谈理想未来的同学……她们也曾目光灼灼,约定要彼此扶持,在各自选择的领域里做出成绩,绝不辜负所受的教育与自身的才华。
然而,她亲眼看着一个又一个朋友,在家庭的责任、社会的期望或是现实的磨砺下,渐渐收敛了羽翼,最终消失在柴米油盐与相夫教子的日常洪流中,从她奋力向前的人生航道上黯然退场,成了记忆中模糊而略带伤感的背影。
那种自以为遇到志同道合者,最终归于星散的失落与孤独,她品尝过太多次。
不久前,也是在这间书房。
安妮告诉她和埃莉诺,神情是少有的郑重。她说她想申请专利,但深知困难重重,需要她们的帮助——不仅仅是联系代理人,还包括在社交、法律和资金上的支持。然后,安妮做出了让她们都愕然的决定:她愿意共享专利权。彼时,她和埃莉诺在安妮离开后,几乎是不约而同地达成默契:她们会倾尽全力帮助安妮,但绝不可以、也绝不会贪图那本应完全属于安妮的智慧结晶。那是出于对友情的呵护,也是对朋友的尊重。
然而此刻,听着安妮冷静地剖析着「一起做」的现实必要性,听着那个「有轨马车」的比喻——她们同乘一车,驶向各自不同却又因这共同事业而紧密相连的未来——米芙感到那个新的,那个她苦苦追寻的可能已在眼前铺就。
安妮看到的,不是简单的施与受,不是出于怜悯的帮忙,甚至不是纯粹的朋友情谊。她构建的,是一个利益与风险共担的同盟,一个目标清晰、分工合作的伙伴关系。
透过安妮的眼睛,她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这不再是过去那种容易随着人生境遇变迁而风流云散的女伴情谊,而是一种更牢固、更现代,也更能抵御风浪的连接。这不是索取不该得的报酬,而是以自身的资源、能力和信誉入股,真正地与安妮站在一起,共同面对未来不可知的挑战,分担创业路上必然伴随的责任与风险。
这需要勇气,也需要魄力。
当安妮最后强调「我的股份和收益,理应占据主导」时,米芙非但没有感到被冒犯,反而松了一口气,继而涌起一股更为强烈的认同。这表明安妮并非一时冲动的慷慨,而是出于深思熟虑的、理性的合作提议。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价值。
而她,米芙,拥有这样的勇气,这样的魄力吗?
米芙抬起头,目光越过书桌上摊开的文稿,先是与埃莉诺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在那双熟悉的蓝眼睛里,她看到了与自己相似的震动与犹疑。然后,她的视线最终落回安妮身上。
她是如何在说出这般具有冲击力的话后,仍旧保持一种近乎淡然的表情。仿佛她刚才描绘的不是一个可能颠覆她们现有生活的蓝图,而是一个早已在心中反复推演过无数遍、理所当然的未来。
心中那些关于过往失落友情的怅惘,关于现实谨慎行事的告诫,在这一刻,都被眼前这个女孩身上散发出的、近乎灼人的信念所覆盖,转而化作一种前所未有的、蓬勃生长的希望与决心。
她深吸了一口气,微微挺直了背脊,打破了沉寂:
「安妮,」她说,「这辆马车……我想上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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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莉诺?」安妮的目光转向仍在蹙眉沉思的友人。
埃莉诺内心的挣扎清晰地写在脸上。
她习惯于在既定的社交规则和长辈的期望中寻找安全区,而安妮的提议,无疑是将她推向了一片充满未知与风险的深海。她想起玛蒂尔达姑妈的眼神,想起伊迪丝姑妈的微笑,想起父亲落寞的背影,想起母亲来不及擦干的眼泪……想起了自己独自坐在北上纽约的火车上,对前路的一片茫然和忐忑,黑暗中只有她一个人静静地坐着,孤零零的。她以为,她将永远这样子。
突然,所有人的影像都像镜面碎裂一般在她眼前解裂消失,她的眼神重新聚焦,迎向两位目光灼灼的同伴。
眼前是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沉默仿佛被拉长了。
谁也没有注意,一个毛茸茸的小身影,悄无声息地趴在书架与沙发之间的阴影里,观察着她们。
墨西哥——这只平日总爱在公馆里进行「探险」的小猎犬,不知何时溜进了这间小书房,并且聪明地找到了一个温暖又不被打扰的角落。它湿漉漉的黑鼻子轻轻抽动,捕捉着空气中熟悉的气味。它的小尾巴尖在地毯上满足地、有节奏地轻轻拍打着,彷佛很享受和它的「大伙伴」们共处一室的时光。
它自然不明白那些复杂的词语,什么「专利」、「股份」、「马车」,但它能敏锐地感知到情绪的流动。它感觉到安妮声音里那种绷紧的、期待的力量,像拉紧的弓弦;感觉到米芙身上散发出的那种从犹豫转向某种炽热的变化;而最明显的,是来自埃莉诺的纠结和沉重,那是一种让它有些不安的低气压,仿佛暴风雨前的闷热。
「汪!」
墨西哥突然清脆地叫了一声。它不是对着任何人,也不是看到了什么,更像是对让它不安的沉闷气压的回应。这声吠叫在安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突兀,如一声恰到好处的定音鼓,敲碎了最后一丝薄冰。
三个女孩都愣了一下,随即目光齐刷刷地转向声音来源,看到了那个不知何时潜伏进来的小家伙。
埃莉诺脸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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