枢城。
入夏伴随梅雨,不间断地下了七天。阴天的色彩遣散进贝琴公寓二层的房间,由镜子安然折射出来,浮在潮湿的地板上。镜子前坐着梳妆的正是郁蕙心。
枢城建公馆的区域拢共几片,江北的尤其闻名遐迩。郁公馆与谈公馆建在一片,落座在下风口。谈凭玉失踪后,那一带本就毫无生机,现在愈加死气沉沉。郁蕙心无法继续容忍,借口找到新工作,为早上多休息片刻,才从郁公馆光明正大搬了出来。
周围一带富家小姐没有工作的。枢城的大学没几所,好不容易考进去,出来不论什么工作都是入不敷出。为了几两碎银,很不光鲜地出现在公共场合,还不如在宴会结束前多唱一支英文歌。
郁蕙心正是这么想的。她碰巧还在外面上过学,也没想再去枢城的学院提升一番,便每日无所事事打发着寿命。搬在公寓,没人管教了,晚上也偷偷去跳舞。
今天去打牌。
牌桌上的友谊比茶会上的稳定,郁蕙心不想失了面子。首饰盒里耳环一格一格的放,她一枚一枚试过来。
听见房间里广播声音——广播站为了增加听众,聘请一位号称英国来的灵媒,预言明年的雨季更加漫长。
破茧成蝶的代价是找不到遮风避雨之处,郁蕙心却也是留过洋的,有独立生活的能力,听见明年的噩耗居然迷茫起来,她也要抵不过浓重的水汽了。
门口传来钥匙开锁的声音。公寓的备用钥匙一共两把,一把在母亲手上,另一把归属麻添姝。若是进来的人不嫌她拖鞋凌乱在玄关,必然是麻添姝了。
麻添姝却是茶会上的朋友,不论她的婆家还是娘家,照理都入不了郁蕙心的眼。郁蕙心原本划她为泛泛之交,搬家时候她主动来搭手,使得郁蕙心感动不已,才肯放下防备。没想到与她很是聊得来,最终由她领着上了牌桌。
麻添姝是来接她的。进来后并不避讳,坐在郁蕙心床上,诉苦道:“我以为我嫁过来会深居简出,没想到前几天上街,好几个不认识的人都来和我打招呼。一问全是因颜青而起,我偏偏是他的嫂子!”
郁蕙心早屡见不鲜,道:“要想测试新认识的男士,提他的名字很灵,但凡支支吾吾,都是被他毒害过的——他堪称枢城第一深情,我们都知道。”
麻添姝往她身边靠了靠,手肘撑在梳妆台,道:“你前几天和谈二去我家,我弟弟和你说过什么吗?”
郁蕙心道:“霆君?没有。不过我看他挺好的,没什么值得我帮你监督他的地方。”
“我是想打听的是阿青。阿青前阵子住在我娘家。”麻添姝叹气道,“那些生过孩子的姊妹同我讲,她们最偏袒的孩子不是最乖巧的,是最闹腾的。我起先不理解她们,没想到我也一样,这几天我真的为阿青操心!鹭镇就那么点大,他要是惹是生非了,传来传去多难听。”
郁蕙心笑道:“颜太太,你已经是美谈一桩了,他们要讲闲话,让他们讲几句算了。”
麻添姝道:“闲话倒不要紧,我怕的是他给他们添麻烦。阿青是收不住心的,去鹭镇上也找了一个,好在他拒绝阿青了。不知道邻居们怎么想的。”
郁蕙心道:“真的?他说他最近被拒绝五次了。”
“真的!而且鹭镇那个格外有威力,据说是个绝世美人。阿青说他虽是看不上自己,自己却照旧对他念念不忘,以至于回来面对几位新人都分了神,一个也把握不住。”
麻添姝道,“他有多美,霆君有没有告诉过你?”
郁蕙心懊悔道:“我本就没和霆君聊过几句,你也不及时告诉我!我要是早就知道了,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来。”
麻添姝笑道:“不是说好一起去我家避暑?到时候一起去看看,他又不会平白无故消失了……他好像叫俞平,你多多留意一下。”
郁蕙心那时借镜子,两只狐狸眼睛在其中一闪而过——麻添姝说到哪里?俞平?她还当听成了凭玉的名字,谈凭玉又是人尽皆知的,麻添姝不可能不知道,便自己愣了愣,也不肯多讲,假装是被耳针扎痛了;
麻添姝的惆怅则是无尽的,郁蕙心小小一点动静,无论如何都从她的指缝中流下去,又开始讲颜青的事迹。
她絮叨时候不忘为郁蕙心编辫子。郁蕙心不想嘴巴闲着,挑了新话题,问道:“霆君有和你说过,他喜欢什么类型的人?”
麻添姝道:“我们从不聊这个,他也许会和阿青提一提。”
“你这个姐姐当得太不负责任,要我说,惹是生非的好像是霆君。”
“霆君?霆君能惹出什么祸,他顶多力气太大,把门开破了。”
郁蕙心笑道:“我就说你不负责任,纵容他灯下黑。阿青惹的是什么祸,他也跟着一起。”
麻添姝险些握不住梳子,在她身后手忙脚乱一阵。她也本是随口一提,不想惹出如此动静,赶在这位姐姐好奇前,先发制人道:“哎呀,这话我是不能说的。你叫他自己告诉你。”
麻添姝期盼道:“你知道我怎么为人处世,我是把你当自己妹妹的。”
互相立下誓言便是交接秘密的开始:藏着秘密的人也无需倾听的能多么守口如瓶,只求他最终不出卖自己;倾听秘密的人也不是多么掏心掏肺地好奇,只是想知晓他还能讲出什么鬼话。如是便是秘密交换的开始。郁蕙心清了清嗓子,正色道:
“霆君喜欢的好像就是俞平。”
这便是鬼话之中的鬼话——麻添姝眼睛瞪得有平时两倍圆。
郁蕙心不曾预料她的动静如此之大,又补充道:“我说的只是我的猜想,那天本想请他来枢城,他不肯,借口他有一位喜欢的人,姓俞。其他也没多说了,是不是一个人还不清楚。”
麻添姝道:“你的电话在哪?我打过去问问他。”
枢城的阴雨,历经千辛万苦来到白鹭镇,不知怎的,剩下密布的乌云。乌云顶在麻公馆头上,别有一番风味,叫始终灯火通明的前厅,催生出无限的诗意。
几个伙计日夜浸没在诗意里,仿佛云集在古时群英荟萃中。
胖子摇头晃脑:“轰轰的雷鸣,代表我们五爷。”
瘦子念念有词:“密布的乌云,谐音布店俞平。”
“俞平说他不值钱,是因为……”
阿吉仓皇道,“是因为俞平想给我们五爷省钱。”
胖子瘦子便借题发挥:
“勤俭持家。”
“贤夫良父。”
“白狐报恩。”
“好人好人。”
阿吉打岔道:“咦,谁说的‘好人好人’。”
瘦子据理力争道:“现在还有时间质疑我措辞的,必然是世上顶天立地的负心汉。‘好人好人’又如何?重要的是我们五爷,别拎不清!”
麻霆君黑着一张脸。
阿吉捷足先登:“我们五爷是价值连城,俞平不敢肖想。”
胖子亦步亦趋:“我们五爷是无价之宝,俞平望而生畏。”
瘦子方才喝水润嗓去了,谁知错失良机,光愣着说不出话。
麻霆君实在心烦意乱,赦免他们:“不要再讲了,适可而止。”
瘦子赔出一张不太美妙的笑脸,道:“五爷,俞平不懂事,我们几个再去布店好好说一说他。”
瘦子笑得实在邪恶,边上胖子和阿吉的眼神尽是躲闪。麻霆君一个个看过去,总觉得他们看似取悦自己,实则是拿自己取乐。他无端想起清明时节,父亲对着祖先痛斥他没有成家。
明年的清明节在他们几个的龌龊思想中早构思出来了:麻老爷再拿他的不孝之事发怒,正是要打,柔弱的俞平顷刻护了上来,两人上演一出苦命鸳鸳。岂有此理?
“你们是不是都以为,我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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