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计划在新伽城镇休整一日,可船只出了一点问题,为了排查和检修,众人只能再等待一天。
天朗气清,海面平静,咸湿的微风徐徐吹拂,贾文坐在码头,骨指捏着一颗小石子翻来覆去地把玩。
昨日闹事的奴隶们逃的逃,走的走,被抓到的也不少。港口补充了些警备,但依然空旷又僻静。
海平线像一根细细的铁线,将海洋与天空一分为二,贾文远远眺望,试图把思绪捋得像海平线那样清晰平直。
套上一层“救世主”的身份,包括来到这个世界,都并非他的本意。如今所有人都对他给予厚望,唯独他一人稀里糊涂,被无数双手推着向前走。
直到今天,他也无法全然相信预言的真实性,不过一则预言带来的后果倒是见识了不少,比如那场奴隶暴乱。
假如预言是真的,明天登上船,尽早找到深渊之门并成功关闭了,那自然皆大欢喜。
可万一失败了,他们会怎样处置他?
所有的说法、能力还有权限,全是别人安上来的。要是关不上门,他们是不是又可以换个说法,给他安上一个“冒牌钦定者”的身份?
一口黑锅砸下来,全部罪责由他一个人扛了去。反正是个外来者,无所谓。
成为救星可不一定是件好事。
不能说贾文想太多,事情还没发生就先把自己给吓死。这些是可以推测出来的后果,而他这人习惯深思,习惯把最坏的结果预想出来,好方便之后拿出方案来应对。
深思熟虑的结果就是——贾文拿不出方案。
政务总管坦尼森此前承诺过,无论成功与否,都不会改变他是王座钦定者的身份。但承诺这东西最不值钱,生不生效全看当事人的心情。
表面上,他的保命筹码是王座钦定者,整片冥土独他一人可以操控深渊之门。唯一的问题在于,这个能力没有证实过。说穿了,这筹码比领导喝醉酒之后说要亲自提拔你还要虚。
石子又抛向空中,只是这一次,它从贾文的骨指之间滑了下去。贾文动作一顿,苦笑一声。
命运就像石子一样抓不住,既然如此,也就不得不认命了。最坏不过再死一次嘛,反正他也算重开过一回了,还体验了一把传说中的穿越,不算太亏。
他重新捡起小石子,尝试用哪种方式才能将它握得更稳些。
假如一切顺利,贾文考虑好了,虽然不会自立为王,但他愿意坐上领主之位。
冥窟暂时没有领主,的确需要王座钦定者来稳住局势。成功关闭深渊之门,便意味着能力和身份能够坐实,筹码自然而然也就送到手心里了。
后续再加上一层领主身份,真正想要保住冥窟的人,便会竭尽全力保护他,不至于有性命之忧。目前看来,那名政务总管坦尼森维|稳的意愿最强。都到愿意拥护一个外来者为王的程度了,想必很是心切,可以视作一把临时保护伞。
当上领主以后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该吃吃该喝喝,直到他们有了下一个领主。
贾文又不傻,他一个外来者,不可能比本地人更了解当地情况,脑内的那些信息只能算额外补充。作为当地的高层,纵使是坦尼森,也坚决不可能真的把实权让渡到他手上。
位子架空就被架空呗,贾文看得开,只要不影响自己吃喝和生活,不威胁到生命安全,他乐得当个甩手掌柜。
思绪渐渐理清,心里顺畅许多。
他起身伸个懒腰,将石子投入海中,维修船只的声音仍在叮叮当当作响,被贾文抛在身后,掉头回城镇。
被他一同抛下的,还有逐渐变了颜色的天空,以及令海平线不再界线分明的黄昏。
-
没有电灯的夜晚更加漆黑,照明的东西只有火把与月亮。
贾文朦胧地醒来,无形的膀胱憋得慌,挺见鬼,变成骷髅也有内急。轮值的守卫手持火把,带他来到茅房附近。
前天险些出了差池,火焰骑士命令守卫们必须寸步不离地跟在贾文身边。可整整两个白天,连上厕所都要盯着,这怎么让人受得了,怕他一不小心跌进茅坑淹死吗!
茅房就在不远处,贾文好说歹说,叫守卫在原地等一等,不必继续跟着,他去去就回。
刚刚拐过一个墙角,前方依稀传来交谈声,轻得像呢喃,放在夜色中又十分明显。
原本着急解决内急,不想管有没有人在说话,然而对话里的一声“钦定者”让他顿住脚步。
“……我好像听见了脚步声。”
贾文踮着脚缩到墙边,离得更近一点,隐匿于黑暗中。
等了一会儿,交谈声才再度响起:“错觉吧,我们接着讲。我也没想到,巫师族竟然真的能把钦定者召唤来。我后来还听说,坦尼森直接在宴席上请求那个人做冥窟的国王。”
“呵,坦尼森果然会这么做,徒劳而已。他们等这一天等了多少年来着?反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了,着急忙慌推举新王也不稀奇。”
对话的是两名男性,月色照不到这附近,贾文试图努力看清楚,却连轮廓都摸不清晰。
“就算扶持为王,他们也不可能真让一个来历不明的人管理冥窟,其他臣属不会同意。”
——果然,此话一出,贾文眼眶内的紫色沉了沉,与他白天的想法一致。
“话说,你真觉得深渊之门会关闭吗?”
“会不会不由我说了算,但我希望能关闭。”另一人口吻无谓地回答。
“为什么?”
“切断跟界外的联系不是一桩好事吗?快三百年了,界外对冥土的‘支援’——实际上是控制,已经远远超乎了我们的想象。刚开始那会儿还好,毕竟能扶持咱们的势力,但今非昔比了,过度的插手反而是掣肘。”
那人继续说着:
“依我看,冥土迟早要迎来这一天,我不懂你们为什么会害怕。跟界外断联反而更方便动手,想做什么都行,省得要看他们的脸色……”
“……家里的事就该关起门来解决。”
“你说得有道理。”对方似是终于想通。沉默了片刻,语气肯定地开口,“那这样的话,钦定者就没用了。”
“是啊,关上深渊之门,钦定者的‘使命’就算完成了,我们的目的达成一半。剩下另一半,就是把他除掉,让冥土永远隔绝界外。”
贾文心脏蓦然一跳。
方才说话之人低声笑了笑:“隔着夜晚我也能看到你脸上的担忧,感觉太大胆啦?”
对面不知作何反应,只听此人轻佻又理所当然地表示:
“实话告诉你吧,今天这番话,基本包含了大人们的意思,可以当做是他们的授意。要想方设法暗中除掉钦定者,是板上钉钉的事。”
“冥土应该有自己的新历史,迎接新的篇章。”
他的声音变得轻飘飘,缓缓往远处飞,二人抬脚离开这片地方。
“不用提心吊胆,这可是件喜事呀……”
……
直到话音彻底远去,贾文也没能分辨出那二人的面容。音色十分陌生,只能通过对话判断,他们或许是随行的某两个臣属。
夜色过于浓厚,月影与星星不知不觉间被云雾遮挡。
周围沉寂得如同深渊,二人交谈时的声音,也仿佛来自深渊之中的低语,亦真亦假,缥缈虚幻,犹如无数细碎呓语汇聚成的恶毒诅咒。
夜幕一点点啃噬着贾文的心神,他被迫陷入这片黑色泥潭里,却一动不动,仿若丧失求生欲望的人,静静等待死亡降临。
不知过去多久,守卫担忧地举着火把找过来。
“贾文大人?”
火光一瞬间驱散周围的昏暗,一并照亮了斗篷底下的白骨面容。
然后,他听见一声轻笑。
这声笑太短促,守卫来不及捕捉其中的情绪,那如夜一般浓郁的自嘲亦被轻轻带过。
-
卡隆巫师拄着拐杖,慢吞吞地回到甲板上。远处,一道深灰色的颀长背影静静伫立在船头。
上船当天,卡隆巫师便注意到了钦定者的一些变化。
贾文似有心事,经常一个人站着发呆,从好奇地找人询问各种事物和景象,变成现在这般沉默的模样。
他们在海上航行了一天一夜,即将进入雾海的范围。离万年灾祸降临不足四天,所有人都在紧张不安地度日,或许钦定者也是。
卡隆巫师这般想着,决定去找贾文聊一聊。
他理解身负重任的感觉,如果能和别人说说话,即便开导不了,至少也能舒缓一些情绪。就算不是看在王座钦定者的份上,他也愿意帮助这么一名晚辈。
“我年轻时候出过几次海,但因为长老身份的关系,从来没能去过雾海。”卡隆巫师踱步到贾文身侧,耳边传来船只划破海面、缓慢前行的水声。
贾文闻声转过头,在光线的照耀下,面具闪烁着银白色的光泽。
“随行的其他巫师说他们去过,您为什么没有?”贾文语调平缓,但听起来兴致并不高涨。
“太危险啦。我想去,大家不让。”卡隆巫师遗憾地摇头,“雾海四面八方皆是浓雾,越接近深渊之门,雾气越浓。一旦进入那里,罗盘就会失灵,非常容易迷失方向,去往何方全凭运气,所以很多船只葬身雾海。”
“于是你们做出了这个?”
贾文摊开手,掌心放了一枚东西,外观类似表盘,圆形的石块中浸满了水,里面有一颗蓝色的水珠正在缓慢游走。
这是他来到冥土以后,目前最感兴趣的一个东西:冥土的计时工具。蓝色水珠代表时针,绕着圈边游走,便意味着走过了多少个时辰。
冥土和他原来生活的世界有着极高的相似度,不论生物还是环境,连一天当中的时间也同样划分为二十四小时。
“是的,它是蓝水钟,巫师族的人们靠星辰观察所有,包括时间。最后合力做出了这件小物品。”
卡隆巫师继续补充。
“您手上的这枚蓝水钟被倾注了一些魔法,能够用来判断深渊之门的位置。您瞧,它已经有些蠢蠢欲动了。”
蓝色的水珠不再沿着边缘游走,而是忽高忽低,仿佛被什么东西吸引似的,想往那边靠拢。
“真厉害。”贾文真心实意地赞叹。
脑内信息曾显示,当前的世界存在一些魔法,但总体水平不高,可以说很低,拥有魔法的人更是少数。
巫师族其实并不算魔法师,他们是更为特殊的一类人群,生来便具有“夜观天象”的能力,可以通过观察星星推断预测一些事情,比如未来几天的天气。
“那你们是怎么发现万年天灾的?”贾文问道。
卡隆巫师深深吸气,呼出一口悠长的叹息。他枯瘦的手指在船边上抚摸了几下,才把话说出口。
“大概六年前,我发现了一个星象。它像一个忽然登门造访的来客,没有人知道是怎么出现的,又代表了什么含义。”
“我怎么解也解不开,给其他族人去看也解不出来。我只好和几个老家伙——他们算是比较德高望重的人物了,跟他们废寝忘食地看星象,一解就是整整六年,得出了一个震悚无比的信息:即将有天灾降临。”
贾文默默地听着,然而这时卡隆巫师偏过脑袋,视线落到他身上,出于礼貌,他不得不回视老者,却见对方的眼神含着悲伤与欣慰。
“想到利用深渊之门的方法后,我们却没有钦定者。冥窟四百多年都不曾出过一个钦定者,我们只好参考星谕,尝试最原始的办法,那就是召唤。”
召唤一事极其耗费心力,也耗生命。为了召唤钦定者,那群老家伙接二连三地倒在祭坛前了。”
“身为族长,我理当身先士卒,但他们不让,不让啊……于是一个个倒了,倒得没人了,才轮到我。”
贾文愕然地听着卡隆巫师讲述,他没想到,为了迎接他——或者说,包括他在内的任何一个可能,居然有人已经为此付出了生命!
“说这些,不是想让您产生压力和负担,千万不要为此感到苦恼。我们只是在为大家的未来搏一个机会,这是自愿的,您的到来恰恰代表了我们的付出是值得的。”
“不管之后能否成功,起码我们已经努力过,做过尝试。我都这把年纪了,活够了,因此结局并不重要。相信坦尼森大人一样同您说过类似的话。”
随后,卡隆巫师递来一个饱含歉意的目光:“可是,我必须郑重道歉,您被召唤而来,包括将来要做的一系列事情,都没有提前征求过您的意见。”
“您不用道歉。”贾文隐隐有些触动。
其实换个角度想,正是因为他们的召唤,才给了他第二次活着的机会。
二人互换一个笑容,只是片刻后,贾文的情绪又沉下去几分。
他问出了那个埋藏心底已久的问题。
“我想问一下……既然您有办法把我召唤过来,那么有没有方法把我送回原来的地方?”
然而回答他的,只有船浪、海风和卡隆巫师的沉默。
“对不起……”卡隆巫师抬起手,盖上贾文的手。他紧紧握着黑手套底下的骨头指节,又轻轻地、苍白地说了一遍,“对不起。”
甲板上空只余掌舵与船长偶尔的指挥声,以及水手们四处忙活的动静。贾文缄默了太久,卡隆巫师无力愧疚的心情也只能靠手心去传递。
许久后,贾文终于启唇。
“没关系。”他说,“没事的。”
贾文的声音听不出悲喜,他没有责怪老迈的巫师,也没有责怪冥土里的任何一个人。
难过吗?肯定有,但得到了确切的答案,更多的是心安。
照现在的状况来看,明明他才是需要被安慰的那个,眼下反倒抽出手,安抚地拍了拍卡隆巫师的手背。
贾文回过身,船头的位置一览无余,他将数道忙碌的身影纳入眼底,足足看了半个小时,甚至更长时间。
一抹略有些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视线范围内:精瘦的年轻人提起一桶海水,准备清洗甲板。
那是前天救下他的奴隶。
银质面具的镂空雕花背后,幽紫色盈盈闪动;眸光捉摸不透,宛若在考虑着什么。
他注视着奴隶,思虑过后,便是坚定。
-
目光所及之处,阴霾遍布,沉郁低迷。海上的薄雾缭绕船身,雾气明明是浅淡的、轻盈的,堆积在一起却厚重如泥。
阳光无法穿透灰白色的淤泥,若没有蓝水钟,恐怕时间也会在浓雾的侵蚀下一同消散殆尽。
一般情况下,水手们绝不愿意在这样的环境中继续航行,能见度太低,处处潜伏着危险。
为了找到深渊之门,他们别无选择,只能一再放慢速度,飘荡一般前行。
可以确保的是,注入魔法的蓝水钟没有出现任何问题。然而他们航行了四天,无时无刻不是跟着水珠的指引走,好像航行了很远很远,可无论怎么样都到达不了目的地。
深渊之门仿佛有意跟他们捉迷藏似的,临到最为焦灼之际,也不愿现身。
随着时间流逝,船上的人们从一开始的紧张期待,变成现在的心急如焚。最后一天已经来临,谁也不清楚灾祸会在什么时候出现。
要是还找不到深渊之门……随行的不少人面露绝望。
现在已是晨间九点,岩蟹号的船长牢牢攥着蓝水钟,快要把它捏碎似的握着,一双眼睛由于彻夜难眠而生满红血丝,一瞬不瞬地盯着表盘上的水珠。
水珠在往右上方游移,进入雾海后,它一直是这样的状态,飘飘忽忽、不紧不慢地四处闲逛。
慢慢地,水珠的位置似乎固定了下来,即便又一小时过去,它也没有改变方向,一直停留在右上方。
大副看见船长的反应,三步并作两步跨上船尾,跟着把脑袋凑过去,刚想询问情况,他的表情倏然发生变化。
“起帆,打右舵!”只听船长大喝一声,众人被惊醒似的开始活动。
蓝色的水珠像是被某样东西强烈地牵引着,一瞬间飞到了表盘的最边沿,死死贴着那个方向。
“终于有迹象了!”大副高兴地向卡隆巫师汇报消息。
大船的各个部件被调动起来,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向右上方航行。
不消多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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