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荒唐玫瑰-
芙宁娜很久以后才明白,童年和故乡都不可挽留。而芙卡洛斯并不是其中任何一种——芙卡洛斯也许是水做的。这就是说,芙卡洛斯可以流向四面八方。还在伊甸时芙宁娜就觉得,芙卡洛斯总是来去匆匆,不会为任何人停留,包括她。
这算不算一种一语成谶?
但在伊甸的服刑并非一无所获,至少芙宁娜戒掉了对结局的迷恋。她跟着克洛琳德所在的族群在大地上游荡,四处寻觅水源、土地和石缝里的花。小孩子总是来缠着她讲故事,让芙宁娜掏光了所有的伊甸旧物和芙卡洛斯的遗物。他们总是要求听到结尾,才肯心满意足地睡去。芙宁娜就从不这样。她看的故事大多残缺不全,因此知晓,结局不过是一场拙劣的骗局。正因如此,她也不肯相信,十六岁的春天就是她与芙卡洛斯最后的会面,要她往后余生都为当初那一句“再不见面”背后自己也未曾预料的暗示时时忏悔,时时饮泣。
芙宁娜骨子里有一股韧劲,从这一点上来说,她与芙卡洛斯可谓一模一样。但凡是她决定要做的事情,就必然要做到最好——否则她就不会独自一人排练了六幕莎士比亚出来,而观众只有那只水鸟。是的,即使是芙卡洛斯也没有完整地观赏过《第十二夜》,芙宁娜自己续写的结局只有她和水鸟知道。所以,即便芙卡洛斯已经放弃了自己的生命,芙宁娜也绝不言弃。
因为她说过,她是她的珀尔塞福涅。
所以,她站在遍布焦枯苔藓的裸石上,俯身对她的子民们宣告:
此后若再无恩典,我便是唯一的神明。
自离开玻璃温室以来,跟随人类的踪迹,芙宁娜走过了岩石、河床、山脉,匍匐穿过犬牙差互的地下暗河。肮脏的遗骸与血腥的残躯填满白骨丛生的矿道,酷烈的喷发与燃烧的尸山吞吐曾经拥有的希望。对于瘟疫,呻吟,死亡,人们早已习以为常。温柔的山毛榉林只在梦里,栖息水鸟的湖泊如今也只在梦里了。
起先芙宁娜干呕不止。她没有想到死亡这么丑陋。而在诗歌与经文里,只有背叛、贪婪、嫉妒等被称之为罪的才是丑恶之物。但那些在诗行中被轻描淡写地提及的丑不曾真正出现在她的生命之中。十七岁之前,她的生命里只有无尽的春天。
这样的她何曾见过如此污浊之物?
后来她习惯了,而且习惯得很快。她剪去长发,因它藏匿污泞,裹结灰尘。她踩过腐烂的雪,不去想那是谁的女儿、父亲或兄弟姐妹朽烂的骨血。那时她还在暗暗吃惊,为自己如此迅速地长大而心惊。她还想起过去在伊甸里,无忧无虑,无知无觉,天真地问芙卡洛斯,云是什么,雨是什么,烟火炸开是什么样子,月亮碎成三瓣以前的天空是什么颜色。
多数情况下,芙卡洛斯能够凭借自己有限的记忆回答芙宁娜的疑惑,竭力描述云掠过头顶,雨下进渡口,烟火绽放的一瞬,眸子和心脏都一齐燃烧。但她也有力所不及之处,比如她从来没能好好描述雨和雪的区别。芙宁娜怎么也想象不出,湖中的水如何分作千滴万线,从云中一跃而下,又如何凝结成六角冰晶,将大地收入怀中。后来她终于见到了雨,也见到了雪。她想,骗子。根本没有洁白的雪。雪中总是混着鲜血、眼珠、黏液和其他什么东西。芙卡洛斯就是在这样的土地上行走,翻过绵长的厄里那斯山脊,把没有被雨雪浸透的诗集带到伊甸。红色的,蓝色的,白色的,芙卡洛斯赤裸的、疮痍的双足一闪而过。但她从没有对芙宁娜说过,那是很痛的。芙宁娜的眼泪滚落下来,砸进污浊的泥泞,溅起腥秽的尘霾。
她的确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从不知晓痛苦的爱如此难能可贵,因此才会对芙卡洛斯的选择困惑不解。于是,她们一个去向不明,一个错失所爱。
芙卡洛斯曾经跟她说,一个叫加缪的人说过——我不确定你的小屋里有没有他的书;你知道,当初搭建伊甸太过匆忙,我都没有注意往里面扔了些什么——总之他说,人唯一的义务,就是使自己快乐。芙宁娜,我只希望你快乐。
只要你再多来看看我,我就会很快乐了。
那么,我不在的时候呢?
我会很孤独、很寂寞,但是只要想到你还会来,我就会很快乐了。
芙卡洛斯说,不要畏惧孤独。
那个时候她是怎么回答的呢?又是老调重弹,我说过了,我一点儿也不孤独。只要有芙卡洛斯在,就不会感到寂寞。
这并不是谎言。然而,芙卡洛斯停留的时间太短,芙宁娜又太过贪心。她渴望芙卡洛斯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像水鸟执着地不肯离开她的肩膀。
芙宁娜也问过,在外面奔波是否劳累、是否孤独。芙卡洛斯总说,有很多人呀。他们有的善良,有的天真,有的悲伤,有的恶毒。但人实在是太多样了,太丰繁了,因此,一些瑕疵是可以忍受的。有人的地方才能热闹起来,于是,这个世界就不再寂寞了。
的确是很热闹的,芙宁娜看着孩子们争先恐后地爬上残垣,眺望远处的三个月亮,心想,有时候不免有些吵闹,可是,的确并不孤独。
作为讲故事的回报,孩子们会给她复述大人口中失落的传说。芙宁娜从他们口中拼凑故去神明的故事,大逆不道地评价道:愚蠢。
伊黎耶是法则孕育的神明,她行走在这个国度里,深感寂寞。植物与动物再如何蓬勃兴旺,也不能开口说话,慰藉孤独的心灵。于是,她照着自己的模样用泥土造了人。
人与神如此相似,又如此不同。他们借用了神的面孔,因而高于这个国度里其他所有的生灵。但他们又无限低于完满的神,因为他们的身体由低劣的质料构成,最终也要回归泥土,因而短弱、短寿、短视。
伊黎耶看到他们繁衍生息,族群愈加庞大,十分惊奇地问起缘由。人们说,因为爱啊。
因为爱,我们结合;因为爱,我们繁衍。一切都是因为爱。
无知的神明问道,爱是什么。
人们回答:爱就是我们伸出手来,握住对方的手,不肯放开。
神明沉思着说,那么,我用左手握住自己的右手,这就是爱吗。
人们摇头:爱是不能一个人完成的事情。爱是两个人交错的手指,亲吻彼此,依依不舍。
神明又问,你们的寿命只有数十年,死亡是命中注定的结局。那么,爱怎么办呢?
人们笑了:爱是不死的。哪怕伴侣死去,只要我的心脏还在跳动,爱就不死。但爱也会因此滋养痛苦,使我们为了爱人的逝去哭泣,直到自己死去。
神明于是想要拥有一个爱人。但人类实在太过短寿,她不愿终日哭泣。她想,也许只要她拥有了一个同她一样不朽不灭的爱人,她就能知晓爱是什么。思来想去,她用最纯净的水复制了一个自己,分裂出一半的神魂,为自己量身定制了一个伴侣。
看来伊黎耶并不是那种没有怜悯之心的神,她实在太脆弱了。芙宁娜如此评述。一个孩子摇了摇头说,克洛琳德姐姐说,伊黎耶是一个强大的神,她只是太仁慈了,不舍得对自己的造物动怒。
哦?芙宁娜饶有兴致地转头看向克洛琳德,为什么要动怒呢?
克洛琳德走来,平静地搂住孩子的肩膀:这是传说的另一个版本,因为揭露了人的原罪而被刻意遗忘。但是,有一支后裔铭记在心,日日忏悔,时时祷告,期望洗刷自己的罪过。
芙宁娜玩味地笑:应该就是你们吧,如果我没猜错的话。
嗯。克洛琳德点头。实际上,那场关于爱的对话不是偶然,而是精心策划的阴谋。人有了野心,不愿向伊黎耶朝拜,不想被神明束缚,他们要让神陨落,为自己加冕。
神难道不是仅凭自身就完满的纯粹存在吗?芙宁娜问,贫乏的人想要撼动无瑕的神,这怎么可能呢?
克洛琳德说,正是如此。所以他们诱导伊黎耶分裂自己,以为这样就可以令神明虚弱。但是,此世唯有一个神明,这是伊黎耶也无法改写的规则。所以,违逆法则的伊黎耶受到惩罚,她的造物也因此受累。伊黎耶不愿看到他们走向灭绝,她希望他们能够继续栖居在这片土地上。芙宁娜大人——
什么事。芙宁娜说,你以前可没有这么严肃的神情。
这件事情的选择权在您,克洛琳德停顿了一秒,我只是个忠实的转述者。因此,是否要前去取回芙卡洛斯大人为您预备的心脏,还要看您的意见。
芙卡洛斯躺在水晶棺材里,像睡着了一样。地下溶洞没有光,克洛琳德举高了手里浸了油的火把。没有灯,她说,请您忍耐一下。
数年未见的姐姐被芙宁娜没有见过的花围绕着,那花与她十六岁时所见的羸弱春天一致白色的,粉色的,红色的,盛大而丰腴地簇拥着芙卡洛斯。她的长发穿梭在指间腰侧,如水漂在花上。芙宁娜问:这是什么花?
我们叫它玫瑰,克洛琳德回答。曾经,在文明依然辉煌之时,它的花语是爱与美。
我知道这个名字,我也曾在书中读到过,人类总是将它和永恒的爱情并举——彻头彻尾的骗局。芙宁娜轻蔑地昂首。伊黎耶就是被这虚无的爱与美欺骗,才会做出如此不明智的选择。可是休想骗到我——渺小、短促的人类的爱,怎么值得神明为之留步徘徊?
克洛琳德说,我也不明白。我只是遵从芙卡洛斯大人的吩咐行事。至于她背后的深意,并不敢妄自揣测。
好吧,芙宁娜耸耸肩问,那她什么时候会醒?
也许不会了。芙宁娜大人。
什么叫“也许不会了”?
按照芙卡洛斯大人的吩咐,在取得您的首肯后,带您来此取走她的心脏,这样您就会成为完全之人,新生的神明,伊黎耶的转世。
当初,伊黎耶的神魂是真真正正裂成两半了,世间于是有了双神。天地为之震动,太阳隐匿不出,月亮碎为三瓣。这是法则被动摇的代价,而世界不能再这样蹉跎,所以你们之间只能有一个活着。于是,芙卡洛斯大人取走了您的心脏,用自己的神躯化作囹圄,将失去神力、空有神体的您困在伊甸。请您想一想,为何那只水鸟不肯离开您的肩膀,因为那的确是最后的神眷之地——
不要说了,克洛琳德,不要说了。
作为替代,芙卡洛斯大人用当初随着神陨而震碎的月亮的一角和一千万朵玫瑰做成了您如今的心脏。神的心脏储存神的记忆,而这替代之物的质料不够纯粹,无法承载更多,而且,随着年岁日长,总有一天会因无法负荷而崩溃。至于芙卡洛斯大人自己,因为失却了□□,只能委身于泥土捏造的人偶之中。您的心脏只能勉强维持她神魂不灭,若要重铸神明,双神必须合二为一。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不是芙卡洛斯?
芙卡洛斯大人尝试了十六年,但非常遗憾,她没能成功。没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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