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暗恋桃源
芙卡洛斯醒来的时候,身边已经空了,没有余温。她给厄歌莉娅打电话,抱歉地说昨晚喝断片了,实在不好意思。
厄歌莉娅温柔地说没有关系。希望你睡得好,她说,我走时你还依依不舍地抱着我的胳膊呢。
是前辈送我回来的吗?芙卡洛斯揉着太阳穴,不是芙宁娜吗?
芙卡洛斯,也许你该好好休息一下。厄歌莉娅沉默了几秒才笑着说。
IS的典型临床表现为难以入眠,或睡眠质量下降,同时伴有梦游、梦话等症状,患者初期便开始混淆梦境与现实,随病程进展逐渐加重,常被误诊为精神分裂症。芙卡洛斯想起医生的话。她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她的确是罪人。如果爱着同性是一种罪孽,那么同时爱上两个同性,大抵是最深的罪孽。
芙卡洛斯至今仍清晰地记得芙宁娜来试镜的样子。她还是个十六岁的高中生,但走进来的时候很沉稳。她说:我是芙宁娜,偶然看到你们招募的海报,对卡门这个角色很感兴趣,就来试镜了。坐在长条桌子中间的芙卡洛斯注意到她手里提着一个抽杆夹,透明封面印出里头的文件,被荧光笔和各色中性笔密密麻麻爬满。喊下“action”的一瞬间芙宁娜的眼神就变了,不羁又缠绕。芙卡洛斯知道,此刻卡门就站在她面前。
于是她说:“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可以说,芙宁娜和芙卡洛斯是同时声名鹊起的,都因为《卡门之死》。故事起源自芙卡洛斯的课程作业,现代的卡门——这只是个命题作文,有点老套。但芙卡洛斯偏爱那些老套的故事,她总是很擅长把老套的故事拍得细致入微。那维莱特说她的东西细腻得令人毛骨悚然。作为隔壁学院电影学专业的教授,他说的话无论正确与否都会受到大肆追捧,何况他的影评总是言简意赅、鞭辟入里。
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卡门之死》放映会,那维莱特受邀作为学术顾问参加。芙卡洛斯第一次见这么年轻的教授,他们在台上礼貌地握了握手。按照流程,那维莱特谈了谈自己对这部影片和新锐导演的看法,芙卡洛斯并没有机会给出任何回应。结束后他们沉默着肩并肩走到化妆室门口。
那维莱特老师,我希望你不要通过我的作品猜测我。芙卡洛斯如是说。
别爱抽象的文字。爱具体的生活。那维莱特如是说。可我要纠正一点:我并不是在猜测你,我只是通过你的电影直观到一个淋雨的灵魂。
后来影史普遍认为《卡门之死》最经典的镜头是最后一幕:卡门在雨中起舞,像一个浪漫的疯子。曾经耀眼的裙子紧紧贴在身上,如同最落魄的乞丐。但她开怀大笑,一直旋转旋转直到路灯一盏又一盏熄灭。啪地一声,她倒下了,雨水和泥泞一起扑灭了最后一盏路灯微弱的余晖。
影史还喜欢套用那维莱特在放映会上的评价做总结:卡门以此宣告了她永不服输的一生的终结,芙宁娜以此宣告了她注定青史留名的演艺生涯的开端。至于芙卡洛斯,她用最学院派的方式演绎最循规蹈矩的题材,却言说了最离经叛道的生命经验。
距离敲定《宁芙之梦》剧本两年后,厄歌莉娅终于完成了全部的前期准备工作,芙卡洛斯也不得不铤而走险去拍这部电影了。IS已进展到末期,周围所有人都已经发现她的不对劲。再不拍,此生恐怕都没有机会了。被这样的现实鞭策着,芙卡洛斯终于做出决断。这两年里她搁置了其他全部工作,全心全意投入到剧本的修改之中。她向芙宁娜承诺过,《宁芙之梦》将和雨无关,她必须践行她的承诺。
我是那伊阿得斯,你是谁?
我是那伊阿得斯,你又是谁?
如果我是你,你是我吗?
我知道你不是我。如果你是我,现在就应该打破这面镜子了。
如果每一个那伊阿得斯都有这样微小的区别——我们是平行世界的那伊阿得斯吗?
也许根本没有平行世界。镜子里的你,本来就不是你。
这样的台词是不是太不知所谓了。芙宁娜吃着香蕉说。化妆师一边发出惨烈的尖叫让她停止进食如此高糖的水果,一边目眦欲裂地看着她的经纪人娜维娅递来一只新鲜出炉的马卡龙。
芙宁娜咽下小巧的甜点,含糊地说,今天我可要连轴转呢,不补充糖分怎么行。
厄歌莉娅抱着双臂在一旁看戏:芙卡洛斯的正常发挥。只要观众多三分钟耐心就好了。
可惜现在的观众很难挤出宝贵的三分钟,克洛琳德说,她递来一个托盘,上面是五杯黑咖啡。请用。芙卡洛斯托我转告诸位,她觉得还是有必要在正式开拍前开最后一次剧本会,时间是两小时后。
克洛琳德调整好幻灯片,擦净白板,将一份份尤有余温的剧本和矿泉水摆好。
【第一百三十六场,阴天,露景泉前。
那伊阿得斯提起裙摆。她赤足踏过一地玻璃,凝神静听露景泉中的哭声。听着听着,她低下头看自己提着裙摆的血色双手。她弯下身子在喷泉里净手,发现泉水被血染红。她索性在喷泉边坐下。不再整理裙子,不再绑好头发。她安然等待着审判。】
芙宁娜叼着笔,听芙卡洛斯按时间顺序梳理剧情。没有人说话,尽管他们都发现这件事对芙卡洛斯来说十分吃力。她必须借助白板,以及不断告诫自己白板是正确的、记忆是错误的信念才能勉强为继。芙宁娜一边听一边改。她承认,她现在喜欢这个故事了,但那并不是因为她喜欢那伊阿得斯,而是因为芙卡洛斯。任谁看到这样的芙卡洛斯,都会忍不住帮她一把的。
【第一百三十六场,阴天,露景泉前。
那伊阿得斯提起裙摆。她赤足踏过一地玻璃,浑然不顾自己的血流了一地,凝神静听露景泉中的哭声。那哭声仿佛是很多很多那伊阿得斯一齐痛哭。她低下头看自己提着裙摆的双手。纤细,柔弱,苍白,沾满血色,指甲缝里藏污纳垢。她弯下身子在喷泉里净手,发现泉水被血染红。她已不再慌乱、只知逃跑,索性在喷泉边坐下。她也不再整理裙子,不再绑好头发。她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将迎来审判,只是安然等待着。】
芙卡洛斯看完便释然地笑了。如果有一天你不想演戏了,我相信你也会是十分优秀的导演,她说。
这话说得太悲壮了。芙宁娜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无非是说,假若这次拍摄中断流产,她会将《宁芙之梦》托付给芙宁娜。
芙宁娜说:可我不愿意当导演。我是不是从来没有告诉过你,你是我心目中最好的导演?你的雨不仅困住了你,也困住了我。
芙卡洛斯非常吃力地想了想:在此之前,我并不知道。我以为你坚定地要同我分道扬镳。
那你现在知道了,芙宁娜合上剧本,现在知道也不算晚。
是的,不晚,芙卡洛斯说,谢谢你告诉我。
芙宁娜凝视她的双眼,芙卡洛斯予以真诚的回望。
好吧,芙宁娜叹口气说,我知道不能苛求你太多,但是我希望我们的关系能够是你三十岁时的关系,而不是二十岁的。
这次换芙卡洛斯叹气了。因为IS,她的生命宽度被人为加宽,她分不清关于这十年的记忆里,哪些是事实,哪些只是她一厢情愿的幻想。但她觉得不能坐以待毙,于是问道:
“我有问过你一个问题吗,无论是二十岁,还是三十岁的时候?我可能没有问过你——女孩和女孩,她们会生出后代吗?”
芙宁娜刚要回答,敏锐地察觉到什么,回过头去。但她只看见一团稍纵即逝的黑影。
“没有问过,芙卡洛斯,没有问过。”她遗憾地说。她几乎是无力地呐喊:如果你真的问过我,你问过我女孩和女孩会不会生出后代,也许终其一生,我都不再想要走出那片雨了。这世界上只有你与我的灵魂最相似,你不会不知道这一点。你的雨甚至淋湿了我。
芙宁娜的生命从十六岁起就与芙卡洛斯密不可分。她曾是卡门也曾是米娅,中途虽曾在别的导演手下贡献精彩绝伦的演技,但在影评里,人们仍由衷地赞美,只有芙卡洛斯拍出了芙宁娜最独一无二的美。她们对此心知肚明。
爱就是这样不知所谓、又有着神奇力量的东西。
芙卡洛斯镜头里的芙宁娜几乎没有收到过恶评。虽然有人说她的表演用力过猛,但她知道如何分辨有价值的意见与没有根据的评论。
而芙卡洛斯和莱欧斯利合作的《焚舟》就有太多唱衰的声音。有人说众所周知的硬汉帅哥被芙卡洛斯拍成了没有头脑只知道呈英雄的肌肉男,有人说整个《焚舟》都妄图解构诺亚方舟的故事,最终只散落一地木板,没有一艘船从港口驶出,还有人说片子里最值得一看的就是七七四十九天的风雨,芙卡洛斯到头来还是只会拍雨,她的导演生涯也就到此为止了。
芙宁娜看过《焚舟》,不仅看过还细细观摩了好几遍。《焚舟》成就了迄今为止最年轻的影帝,当然值得她反复揣摩。她直觉莱欧斯利在其中又有一次崭新的蜕变,那是一种真正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改变。后来在一次颁奖典礼上她终于遇到莱欧斯利,赶忙请教。对方摸着下巴思忖地回答,芙宁娜小姐,我真的很佩服您——能在芙卡洛斯导演手下走过一遭,还愿意走第二遭的人恐怕不多。当然,收获远大于付出,只是风险太大,必须慎重为之。
那维莱特为《焚舟》写的影评也毁誉参半。有人说他收了钱在营销,但他只说,先锋必须承担骂名,否则便是庸俗。
芙宁娜不会说这么学术的评语,但她知道《焚舟》很好。有时她也遗憾自己没有参与进去,但芙卡洛斯和芙宁娜的深度绑定对她们的职业生涯来说都不是好事。《滂沱一日》上映后,有人直言不讳地说她们彼此暗恋。镜头像在抚摸芙宁娜一般,从她的发丝到双眸。芙卡洛斯拍其他任何一个人都不曾如此缱绻,芙宁娜直视任何一个人的镜头时都不曾如此灵动。等到她们再度合作《指尖宇宙》时,她们谁也没再克制不住自己的心动,成熟、体面、克制,芙宁娜以为这就是长大,就是正确的选择。
不可否认,《焚舟》也给了芙宁娜看看世界的机会。离开厄歌莉娅和芙卡洛斯的剧组,芙宁娜才发现其他剧组是什么样子。相较起来,前者简直是梦幻的乌托邦。
芙宁娜不想被过度包装。膨胀的袋子倒出一两颗少得可怜的劣质糖果,她不想做那颗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糖。绝大部分工作都是娜维娅推掉的,她像姐姐一样纵容芙宁娜的任性。
可她也反复劝告芙宁娜,不要越过那条界限。那条界限之后不会是彩虹。恰恰相反,那七色的弧光不过是海市蜃楼。直到道具组的考普尔爆料那天,芙宁娜终于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那伊阿得斯的现实世界回忆部分的戏,必须特别注意。那是她第一次去海边,发现自己对海水过敏。设计这个情节,是因为那伊阿得斯是泉水仙女。淡水的江河湖泊、溪流山泉乃至井水的精灵就是那伊阿得斯,而海洋的精灵则是俄刻阿尼得斯诸女神。虽然都是宁芙,她们之间却有咸水与淡水的本质差异。”芙卡洛斯如是说。
“露景泉是一切淡水汇集之处,泪水承载了最强烈的感情。所以,那伊阿得斯其实一直都在被强烈的感情冲击,她只是不知道这种感情从何而来,又属于谁。然而,所有的江河泉流都是她的延伸。”芙宁娜翻看剧本,习惯性地接着芙卡洛斯的话说下去。
她说完她们就沉默了。芙卡洛斯看到自己手把手教出来另一个芙卡洛斯,芙宁娜看到自己忠实地踩着芙卡洛斯的影子前行。这让她们不约而同地想起拍《卡门之死》和《暴雨来电》的日子。她们的年龄差刚好让她们未曾在校园里真正相遇,然而剧本里某个咖啡厅的新品,某处石子路的形状,某个被雨水打磨光滑的牌匾,都让她们心领神会:她们一前一后走在同一个学校的同一条路上,中间只隔了四年光阴。
第一天的拍摄收工后只剩下她们三个人。器材七零八落摆了一地,她们一盏一盏地关掉所有的灯。
走着走着芙宁娜便开始练习她明天的台词:水面呼唤倒影,以填满自身的空虚。
芙卡洛斯流利地接上:镜面也是如此呼唤倒影,以填补自身的残缺吗?
厄歌莉娅心领神会:倘若我亦如此呼唤,倒影何不从镜中而出,教我圆满永恒?
她们总是这样,把属于自己的不属于自己的台词都记得滚瓜烂熟。需要的时候便从记忆里抓出一团乱絮,真切地意识到旁人电影院里的短暂一天是融入她们骨血的十年。芙卡洛斯说,你们记不记得《暴雨来电》杀青的时候,学校西门的小酒馆在放《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我们踩在积雪上背诵北野武的台词,那简直是我的尤里卡时刻!
她们大笑着从一团黑暗里走出,走进灯火通明的酒店。再见,再见,明天见。芙宁娜第一个钻进房间,然后是芙卡洛斯。
厄歌莉娅拉住芙卡洛斯。她总会巧妙利用和芙卡洛斯之间六厘米的身高差,让自己的吐息拂过她的眉毛眼角。芙卡洛斯的睫毛颤动一秒。
“晚安。希望你今晚不用再吃思诺思。”她如此说。
芙卡洛斯点点头,她的目光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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