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试报考文书,审核不过,是游余考虑过的可能隐患之一。
他祖父游仁泰过世了,却还被内阁首辅李经章上本弹劾。
称他祖父游仁泰与太子交往过密,“结党营私”。
这案子交到锦衣卫审理,快三年了,锦衣卫对游家的调查还没结束,也无法定罪。
只是慢慢悠悠拖着,像在游家人头顶悬了一把铡刀,不知它何时就会掉下来,要游家人的命。
其实以常理看,这桩案子被定为“结党营私”,就是顶天的大罪,如果定罪,神仙也难救。
可它就这么一直拖着,锦衣卫始终没查到实质性的大证据。
故而,京中百姓都说,是皇帝不想让游家倒下,才让锦衣卫悠着点,放任游家存活到了现在。
流言蜚语,满城都是。
不管它是不是空穴来风,都叫始作俑者李经章感到不安。
李经章与游仁泰的勾当,是一把双刃剑的。
于是,李经章退而求其次,只用当年这件事反复拿捏游仁泰,借机控制游家的男丁。
直到前日,游仁泰病倒,一病不起,过了世,李经章的把柄没了,只好转换对策,准备再出一招,压死游仁泰和整个游家,彻底掩盖当年自己和游仁泰共同犯下的罪。
给游家编排什么罪名。
李经章冥思苦想,暗中调查,连游家几个儿媳妇也没被他放过,可他就是没找到可以作为把柄拿捏的事情。
什么“结党营私”。
如此扯淡的由头,是李经章手下的幕僚捏造的。
但锦衣卫找不出证据,让此事不上不下地拖着,直拖得李经章的心一天天地慌起来。
前日,李经章被皇帝单独召见宫中,又提起这桩案子。
当时内阁次辅、刑部尚书袁至诚也在场。
皇帝问完之后,李经章为了摘干净自己,把事情推脱到袁至诚头上,质问袁至诚,“锦衣卫那边有没有查出什么呢?”
在这场无妄之灾中,袁至诚是被皇帝指派,负责锦衣卫追查工作的。
锦衣卫查出案子,有功,袁至诚也有功。
要是锦衣卫碌碌无为,毫无所获,这查案不利的后果,都由袁至诚一个人承担。
袁至诚却不是软柿子,也不是官场的愣头青,干起甩锅的事,不比李经章差多少。
既然锦衣卫查不出证据,有错,那袁至诚就扯上弹劾游家的李经章。
袁至诚对皇帝说,“此案一直没有进展,也可能是,游大人本就没有过错吧。”
这话落在皇帝的耳朵里,惹得老人家一阵大笑。
而后,皇帝责定袁至诚继续查,最后再查一个月,如果还拿不出游家和太子“结党营私”的证据,此案就不用再查下去。
直接结案。
袁至诚和李经章从宫里离开。
李经章的脚步很沉重,一句话都没说,只是埋头走着。
冬天这时节,京城该下雪了。
李经章慢悠悠上了自家马车,管家递来暖炉,却被李经章猛地扔开。
那只暖炉四分五裂,炭火落在李经章的官靴上,立刻烧出一个黑洞。
管家忙跪下来,为李经章清理,又被李经章一脚踢开,撞得马车都跟着剧烈晃动。
“锦衣卫那个钱源,还是不上套?”李经章脱掉坏的靴子,脚踩在管家的头上。
管家战战兢兢回话,“那小子,油盐不进,软硬不吃。”
李经章扶着额头,“烦!给湖西写的信,有回应了吗?李经资怎么说?”
管家想了想,摇头道,“二爷的回信还没到,但湖西那边说,二爷愿意回京,再协助您。”
这句准话像一缕春风,吹绿了枯草连天的岸。
李经章心头总算有些安慰了,吩咐管家,“多去驿站看看,别让那群不长眼的弄丢了信!”
管家听李经章心情好多,趁机禀报了另一件大事,“礼部徐主事今早派人来说,游二公子游余去过礼部报考,但被打回去了。”
“甚好,让他继续盯着游余。”
李经章合上眼睛,嗤笑一声,“个小屁孩儿……三年前,你有太子护着,让你得到重考会试的机会,可又能怎么呢?如今还不是得乖乖认输,乖乖放弃?”
游家的院子里。
容芝打算趁着年前,将这个新家整修一遍。
之前,一大家子住进来,弄得很匆忙,人口也比预想得多。
四弟妹白氏又不愿吃苦,把最大的一间房占了,容芝和李氏只能挤在一间稍微小点的,剩下最后一间向阳、宽敞的,留给孩子们。
但游余是男孩,不能和三个妹妹一起住,容芝只好委屈他,安排他住在了不足斋。
游余自己倒也没所谓,他甚至挺喜欢在书局里住,因为随时能找到想看的书。
也能在准嫂子秦徐忙不过来的时候,由他帮忙看管一下店铺。
“夫人,大冬天的,您怎么还自己洗被褥?”阿桔抱着四岁的阿柳来。
阿柳会心疼人,甩开阿桔的手,就要来帮容芝洗,看她一双小手泡在冰冷的水里,容芝哪里能安心,立刻抓住阿柳的手,捂在自己的手心里,轻轻哈了一口热气。
“买几个丫鬟不行吗?”阿桔坐在了容芝身边,继续劝她。
容芝觉得不好,“不是钱的问题,是游家现在的风评不好,咱们最好低调一点,别让李经章抓住了。”
阿桔不以为然,“就几个丫鬟,还能叫李经章编出花来?不过夫人要真的坚持,那就等余哥儿也中了状元,让他帮您张罗丫鬟的事!看您还有什么好说……”
容芝笑笑,转头看了眼院门的方向。
早晨,游余和虞次一同出去,就是去礼部交报考公文的,也快回来了。
正想着,院门口出现两道熟悉的身影。
游余走在前头,垂在身侧的双手握得很紧,胳膊下夹着带去的文书,脸上没一丝笑容。
这孩子打小就不藏情绪,性子又直,一点不高兴全写在脸上。
这会子,容芝一看他的表情,立马猜到他在礼部的事儿不顺利,怕又节外生枝了。
“怎么样?哪儿有问题?”容芝看游余直接进了正堂,便叫住虞次追问情况。
虞次气得咬牙,“肯定是李经章捣鬼!他是礼部尚书嘛,动动嘴皮子就行。”
阿桔用力拍他的胸口,“谁爱听这抱怨?赶紧说正事,究竟是哪儿的问题?”
“他们说,余哥儿上三代的身份不够清白。”虞次低声道。
阿桔没说话,看向同样没说话的容芝。
“我出去一趟,虞次,你看着余哥儿,别让他想不开,”容芝摘了身上的围腰,整理了下发髻,立刻走出了院门。
出了这事儿,能找谁商量。
容芝几乎没犹豫,直奔着吏部衙门而去。
她和游怜山还是和离的关系,不好直接露面去找游怜山,便让书局的老周掌柜帮忙,安排了个年轻周正的小伙子,干干净净地,捧着毛笔匣子去吏部。
到了衙门口,小伙子按照老周的话,说自己来给游尚书送修好的笔。
衙门差役没多问,但也不能让人进去,便接过了笔匣子,送进去交给尚书游怜山。
半个时辰后,容芝在书局二楼等来了游怜山。
二人关着门,快速交换消息,容芝问游怜山,李经章在搞什么鬼?
“他在做最后的挣扎吧……”游怜山喝着茶,看来胸有成竹,一点不慌。
而后,他把皇帝给李经章的查案期限说出来,“一个月查不出,游家的案子就不了了之了。”
容芝等不及,“余儿这次重考的机会多难得!这也是他最后的机会。”
游怜山点点头,“所以,太子已经下令,是时候开始收拾李经章了。”
容芝无心也无力多管朝中之事。
她只向游怜山要一个准信,“此事什么时候能成?”
游怜山放下空茶杯,“就这两天,西南那边已经在回京的路上。”
容芝急道,“那要是路上耽误了,比如台风、暴雨、山体滑坡……耽误了余儿的报考时间,我、我非让你负责!”
游怜山说,“行,那就我来负责。”
聊完正事,容芝准备回游家,想起了上回游余拿回家的五百两银票,她直接还给了他。
游怜山握着银票,二人已经下了楼,周围有不少客人注意到他们。
他跟在容芝身后,压着嗓音对她说,“别介啊!你拿着,我一人用不了太多钱,还是说,你仍在生我的气?”
“我跟你,生哪门子气?”
容芝回头斜他一眼,干脆也不推辞了,把那银票拿过来,“别跟着我,我要走了。”
游怜山说,“余儿报考的事,最晚就是明早,礼部会有人去家里通知。”
有他的承诺,容芝放了心,在书局隔壁的糕果铺子,买些点心。
挑好了东西,她让伙计帮忙打包,自己站在柜台边等,却听见两个小厮模样的人在一旁说话,似乎是挑花了眼,不知该买哪一种。
“奶酥、桂花糕、枣泥糕,都合适,是这家店的招牌品种,”容芝冲那边说道。
两个小厮转过头,对容芝躬身,“多谢夫人指点。”
容芝打量着这两人的装扮,“你们不是京城人?”
小厮说,“夫人好眼力,我们跟随公子,从江陵来的。”
“江陵?”容芝有点出神,不觉间往那边走两步,“江陵府?你们……是秦七公子的人?”
小厮说是,又问,“那夫人是?”
容芝一摆手,笑道,“都是自己人!我是游家的媳妇,容芝。”
小厮赶互相看了看,忙行礼道,“小的没认出大夫人,赎罪赎罪!”
正说着话,店门外又进来个公子模样的年轻人,催道,“挑花呢!居然还没买完?”
小厮拿上选好的奶酥、桂花糕、枣泥糕,低着头送去柜台边。
那年轻人见状松了口气,一扭头,撞上了一双妇人的眼睛,“您?”
容芝看了这人半天,差点没笑出声,“子应啊,刘子应,真的是你吗!是我啊!我是游家的!游乘,游余!游雅!你都还记得吗?”
刘子应变化挺大。
他比七年前消失时又高了不少,脸也不如之前白,但他看容芝的眼神,依然清澈明朗。
回游家的马车里,容芝一直抓着刘子应的袖子,生怕他还会消失似的。
整整七年了,家里两个儿子寻找刘子应七年了,眼看儿子们要放弃所有的希望,刘子应却这样忽然地,出现了。
容芝不想问刘子应这些年去了哪儿,又是为什么一直没消息,不联系游乘、游余。
容芝现在只想快点让游余、游雅见到刘子应,以解思念之情。
“夫人,介舟兄现在怎么样?”快到游家时,刘子应忐忑地问。
容芝摇头,笑道,“他早就中了状元……具体怎样,等你见了他弟弟游余,自己问吧。”
故人重逢,想说的话很多。
容芝没让阿桔准备孩子们的饭,拿五十两给年纪最大的游余,让他带大家去外面酒楼。
游余拉上刘子应,正要出门的时候,终于想起了自己今天报考没过。
一时间,游余的情绪直转急下,“吃什么吃,我根本不配吃!”
容芝上来,拉着他,与他耳语,“我白天去找过你爹了,他说这事儿是李经章默许的,但是太子那边有对策了,这两天准备收网,送李经章上路!”
游余闻言一怔,“真的?太子这次安排了哪一步棋?”
容芝当时没多问,只记得是和西南有关,“可能是你二伯打了胜仗,要回京了吧?”
“我爹要回家了?”二房侄女游宜惊讶道。
容芝看看她,赶忙比了个嘘,“咱自己知道就好。”又看看一旁的刘子应。
刘子应默默点了头。
几人偷笑着,欢欢喜喜出去吃席。
也难得孩子们能开开心心。
回想近来这些年,游家是真不太平,白事接连不断。
二弟妹周氏,没了,三弟游怜钊,没了。
公爹婆母,也没了。
曾经枝繁叶茂的司宁侯府,如今连一间宅子也没落下。
一家子的媳妇,领着一屋子孩子,搬来这个小院子里,将就着过日子。
穷是不算穷的,吃喝住行,不能用最好的,但也不差。
这种日子,不上不下,被谁掐着脖子一般。
终究是憋屈着的,心里压着一口气的。
所有的根源,都来自李经章那个恶徒。
只要他从这个世上消失上,游家的日子才能好起来,游家人才能扬眉吐气,仰起脑袋。
街市的酒楼里,游余大手笔地包了两间房,宴请家中妹妹,和重逢的朋友刘子应。
这事儿,在酒楼客人的眼里,也不奇怪,可怪就怪在——
“那位坐在游余身边的公子,长得好像都察院都御史,刘钦大人啊!”
送菜的伙计与楼下的掌柜悄悄说话。
掌柜拨着算盘,朝二楼看了几眼,“嗯,像是刘家小公子,他不是早病死了?”
伙计忙摆手,“可不敢乱说!看来,就是没死,躲起来了吧。”
掌柜更为不解,停下手上的动作,“不会吧?他们刘家怕谁啊?难道是李经章?”
伙计也是刚从别人嘴里听来的,“记不记得当年,刘子应被刘家从贡院接走,错失乡试?听说,那是李经章找人给刘与之投毒了!刘钦大人惹不起李经章,只好把刘子应藏去了江陵,刘子应这才能活了下来!”
掌柜瞪圆了眼睛,“真是李经章害的?啧啧……连刘家都害怕李经章……也不知宫里的皇帝和太子,又怕不怕李经章呢?”
伙计摇头,“咱打住吧,别说了,脑袋要紧!”
酒楼门口。
李经章的管家戳着牙齿里的残渣,听完这番话,便离开了。
刘家小公子刘与之回京的消息,传回了李府。
这是李经章没想到的。
当年,刘钦那么怕他,躲他,不惜浪费儿子刘与之的才学,中断刘与之的仕途,把刘与之养成个“废人”。现在刘钦居然又把刘与之送回京来,胆子真大。
“他是想试试我手里的刀是不是钝了?”
李经章低声喃喃,眉头皱紧,然而,他现在确实腾不出手来收拾刘家,“湖西的信,还没到吗?”
管家忙拿出刚到的信,双手呈上。
李经章日思夜盼的信,终于到他手上,他快速扫了一遍,目光落在最后一行。
弟弟李经资说,期盼早日与大哥相见,另外,李谨也一同回来了。
连日的压力,在看见信的瞬间轰然消失。
李经章让管家准备迎接李经资和李谨,至于刘家那边,“刘与之连乡试都没考过,顶个屁用!先别管他了。”
管家领命,应声退下。
李经章捧着那封充满希望的信,暂时抛开不顺意的朝事。
他想着,等李经资回到身边,那些他想干、却苦于无人可承担的事,都可以交给李经资去办。
比如,万不得已的时候。
一刀杀了刘与之、游余、游余。
还可以一刀杀了不争气的三殿下。
甚至是,不争气的皇帝。
等等。
这一晚,注定不太平。
李经章安然入了梦,却怎么也想不到。
在皇帝的御前,游怜山送上了准备已久的奏本。
“臣要揭发内阁首辅李经章,他勾连已故的游仁泰,私换囚犯,触犯律法。”
“这是第一桩罪,第二桩罪是,他在湖西老家,借办私学敛财,百余万两银。”
“第三桩罪是,他与湖西漕运总督上下一气,年年贪墨修河款,三百万两银。”
“第四桩罪是,他是前些年的李司科举舞弊案的真正主谋。”
“其余罪行,太多,请陛下御览。”
满满两大本的控诉,被皇帝反复地看了许久。
而后,皇帝让掌印太监王庆祥,去李经章家宣旨,将李经章关入了诏狱,交由锦衣卫佥事钱源审核。
事发东窗,不过眨眼之间。
李经章被钱源扣上木枷,推上囚车。
蒙蒙亮的大街上,内阁首辅李经章被抓的这一幕,有许多惊醒来的百姓瞧见了。
与此同时,游家的院子也被礼部主事敲开。
徐主事对容芝行礼,送上游余会试报考成功的回文,“请夫人转达二公子,我祝他再次高中会元!”
容芝等了一夜才等了这消息,拿出备好的喜钱,塞给礼部的徐主事,“谢您亲自跑一趟。”
徐主事笑道,“太子殿下交代的事,我不敢拖延啊!”
又一拱手,大步远去,留下几声爽朗的笑。
这份回帖送到游余的手上,他揉着醉眼,帮着母亲容芝分析,“这徐主事,也是太子的眼线,假意服从李经章,关键时刻,反咬一口,让李经章痛不欲生。”
容芝却不这样以为,“李经章已是穷途之寇,有眼力的人都知道,现在再不弃暗投明,只会被李经章拉去垫背,顶锅,替死。”
但不管徐主事是哪一种,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游余顺利报考了会试,只等着明年三月十五,一展宏图。
昨夜几个孩子饮酒过度,后来是虞次去酒楼接了他们。
这会,游余心满意足去补回笼觉,在府上做客的刘家小公子刘与之,才刚刚睁开眼睛。
游雅见他醒了,把阿桔姑姑准备的热水端上来,扶着他坐好,“子应哥哥……”
刘与之看着她,笑道,“昨晚离得远,都没仔细瞧瞧雅妹妹,原来已经长这么大了。”
游雅一听这话,顿时红了眼眶,“那是哥哥离开太久,消失太久,让大家好生记挂你!”
刘与之垂眸,苦笑,“妹妹啊,也不是我不想回来,不想露面,是家父怕我再遭李经章的黑手。”
游雅皱起眉,“什么叫‘再遭黑手’?难道说,当年子应哥哥病重,是李经章害的?”
刘与之点了头,“他买通给我看病的大夫,换掉我的药,差点让我活不成。”
当年之事,被如此轻描淡写地讲出来。
游雅依然感到后怕,对刘与之消失的原因,也是完全了解清楚了,彻底不怪他了,“如今哥哥回来,我二哥自是高兴的!还有我大哥,他虽然在诏狱,无法与哥哥立刻见面,也让人带回了话,说哥哥还活着,真好!”
“是啊,人能活着,真好。”刘与之眼睛闭上,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游雅递上温热的帕子,帮他擦去,“只要人还活着,一切就都有希望!”
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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