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现身起,杨晋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小虞大人,您的事既已忙完了,那就请吧。”
他嘴角一牵,也说不上是笑还是冷哼:“圣上、太师大人,还有满朝的文武百官这会儿都只候着您一位,您要是再耽搁下去,这后果…咱家区区一个传话的可承担不起啊。”
说罢他右手拂尘一甩,算摆出了个请的姿势。
虞棠面上依旧带着淡淡的笑容,却道了句:“不急。”
说着他脸上笑意加深:“也请公公放心,就凭你我二人的交情,到时候圣上若真追究下来,我一定为你多多说几句好话,绝不叫你为难。”
他这话说得妥帖之极,杨晋却是微微一愣。他俩什么交情?说得直白些,怕是恨不得对方立刻去死!就这,虞棠会为他说好话?
到这儿杨晋面色陡然一变,只因他忽然想起了一件旧事。
同样也是春日的一场宴会,皇帝一连发出四道旨令,虞棠才踩着宫门下钥的时间姗姗而来。可他到了后,非但两三句话之内就将盛怒的皇帝哄得龙颜大悦,并且还把当时奉命前去传召的宦官给告了一状。
告的什么已不重要。巧的是,那名宦官也是蔡相大人的干儿子。而如今却早已成了乱葬岗上的一抔黄土了!
杨晋一张锐利苍白的脸竟微微颤抖了起来。
而虞棠看也没看他,早已回过头去细细叮嘱他家小厮,说这花带回去后该摆在哪个位置,该什么时候浇水、怎么浇,什么时候又该抱出去让它晒晒太阳……
又同傅承安及留下来的几位公子哥相约,说叫他们今日早些回去歇息,改日空暇时再一起上金明池垂钓,春华楼上吃过全鱼宴后若仍有余兴,便去宝津楼看看新戏……
他说得越是尽兴,杨晋心里就越是不上不下,根本止不住地猜测虞棠一会儿面了圣又会怎么说……他咬咬牙,终于捏紧手里的拂尘,几步走到虞棠跟前。
他的脸仍在微微颤抖着,腰却已深深地折了下去,语气忽然之间也变得说不出的真挚与恳切:“小虞大人,圣上已不知惦念了您多少回了!太子殿下思及夜里寒凉,为此特意赐下了车驾,此时也一并在门外候着。”
他垂眸看着地下,腰一折再折:“您若真心不愿奴婢为难,那么还请移驾赶紧随奴婢往琼林苑去吧!”
虞棠目光一顿,他又拜了三拜。虞棠终于颔首,杨晋再不敢耽搁,一路弯腰小心翼翼地为虞棠引路。
后头看着他们二人身影离去,傅承安便飞着眉毛同一众人笑:“看看,我就说了吧!操谁的心也不必操他虞三的心!这天下间岂有他解决不了的事?!”
·
当虞棠终于到了琼林苑时,天际只余残阳一线。
绕过几处亭榭,踏上虹桥,花团锦绣中央便是一处高冈,高冈之上雄立起一座横向观望的两层楼阁。
楼前灯火辉煌,照如白昼,虞棠一走入大殿,百官的视线似有若无,几乎全落在他身上。
左首太子殿下,右首蔡京老贼,皇帝原本百无聊赖、昏昏欲睡,一见了他,脸上也立即换了种神色。但绝非愠怒。
这么想着,虞棠却先叹了一口气;等行完礼,他又叹一口气。
他向来是少年鲜衣怒马,意气风发、明艳潇洒,皇帝常常通过他就回想起几分自己年轻时的样子,所以一见他这么唉声叹气的,便很有点不高兴:“朕还没说要问你的罪,你怎么反倒先叹起气来了?”
虞棠得寸进尺再叹一口:“我发现我这一来,皇上、太子殿下、太师大人,还有诸位同僚眼里一下子就只有我了,我是大大出了风头,可却把状元郎给得罪狠了。”
他这么说,百官便免不了要去瞧瞧按说该是今日宴会上真正风光第一的人物,状元郎陈风白。
陈风白原正好端端地坐着,暗自等着看虞棠的笑话,此时却不知他话锋怎么忽然拐自己身上来了,尤其御座之上,皇帝的目光也沉沉地盯了他一会儿,忽然说了句:“朕以前怎么没发觉,细看之下,你们两个长得倒真有几分相似之处。”
他听了手一乱,竟将杯中的酒给洒了,吓得立即扑通一声磕倒在地,口中直呼:“学生该死!”
皇帝一下子皱起眉来。
虞棠徐徐转着手里的扇子,笑道:“怎么,长得像我就该死么?你可往我身上扣了好大一项罪名啊!不过,你这分明还活得好好的,有饭吃、有酒喝,马上还要有官做,相反,我可差点就让你给害死了!”
“哦?”皇帝目光一下子转过来,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皱着眉问,“怎么回事?”
一边太子殿下也关切地问了一句:“小虞卿家没什么大碍吧?”
虞棠拱手一揖:“谢过皇上、太子殿下的关心。只是昨天我好好地走在街上,巷口忽然窜出个人来,一见了我就冲我喊打喊杀的,一棍一个'陈风白你还我女儿命来',好在当时有位路过的侠士仗义出手相救,要不然我就这么不清不白地让人乱棍给打死啦!”
皇帝听得心惊肉跳的,想不到如此太平盛世,竟还有刁民敢当街伤人?伤的还是虞棠?!
他先急急地问虞棠:“可有伤着?御医怎么说的?”
接着脸一肃,又问:“五城兵马司的人呢?那刁民最后怎么处置的?”
五城兵马司的人正和百官一起看热闹呢。他们算是看明白了,这哪里是虞三之前说的担心得罪了状元郎,分明是人状元郎不知怎么把他给得罪了!不仅当堂告御状,还特地选了今天这么一个大好的日子。够狠,也够绝。
而且照以往看过来的一桩桩、一件件,再看那新科状元陈风白冷汗津津、满脸煞白,显然一副内心有鬼的模样,这御状十成十地能给他告下来。
正看得起劲,就乍被皇帝点了名。五城兵马司的人冷不丁慌了一下,下意识地就看向虞棠,生怕这场官司一不小心就殃及到他们头上。
虞棠眨眨眼,他当然是个讲究人。
他已抢先一步地答道:“又劳皇上您操心了。太医们都说没什么大碍,我自己也觉着没什么,刚刚还骑马呢!至于那老妇人——”
他悠悠地叹口气,接着道:“说起来她才是个可怜人!幼年失怙,中年丧夫,就剩一个可以相依为命的女儿,不久前还让陈风白给害死了!”
他再一遍提及,皇帝这才想起之前虞棠的确还说过一句“陈风白还我女儿命来”。他双眼瞬间眯了一眯:“竟还有这回事?”
分明不是向的陈风白,可陈风白整个人却簌簌地抖个不停,惊惧之下,竟似连跪都跪不稳了。
虞棠从头到尾都没有看他,只是一句句回答了皇帝的问话:“我也是听那老妇人一边哭一边说的,后来又去问了街坊四邻,说的确有这么回事。”
“说那老妇人的丈夫从前是个举人,陈风白打小就在那儿念书,因可怜他家境贫寒又天资不俗,故学费、书费一概不收,同时生活上也诸多照应,全拿他当半个儿子养着。”
“就这样,陈风白同那老妇人的女儿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之后顺理成章地定了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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