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巽只花了一夜的时间就将七个佣保——一个死的和六个活的——肚子里的东西挖了个一干二净。
死的那个自然是满腔赤诚,在仵作面前说的尽是些掏心窝子的肺腑之言;活的六个却不愿轻易敞开心扉,便是知晓了审讯之人的身份,一开始的态度仍强横得很。
原来这六个也都是有些身份的,其中三个是四转的骁骑尉,两个是六转的上骑都尉,勋阶最高的那个竟然还是位十转的上护军——若是拿文散官品来对照,相当于正三品的金紫光禄大夫!
这些人只是骆复义豢养的刁奴,鱼肉乡里的鹰犬走狗而已,于国家何曾有过半分功劳?所以名占军籍、勋封将帅,不过是为了逃避赋役,兼吃一份空饷,顺带为主家节省一些供养的赀财。
这也并非是因骆家权势滔天,而是时下风气使然。
考此风之肇,高宗、武后之世已初露端倪。时武周革命将启,太后为收四方之心,鼓励告密,饵以官爵,“无论贤愚,悉加擢用”,此诚虚授滥封之始也。
洎安史构祸,河朔板荡,两京屡危,帑藏既竭,实赏难继,而将士又恃功求赏无厌,朝廷患之,率为官爵以悦其意。至德宗建中四年奉天之变,皇室仓皇播迁,神策军溃散,乃颁赐免死铁券三十有四,更以空名告身千余通募死士,军勋之滥自此而极。
往后朝廷虽屡有清革之意,然藩镇势强,骄兵悍将多出自地方大族,势力已然胶固,风气终不能复振。骆家这些刁奴,正是因此而俯拾青紫,有恃无恐。
那上护军不愧是上护军,知道的事比另外几个多,胆气也比另外几个壮。打量陈巽青衿儒冠,生得斯斯文文,便轻蔑道:
“使府管天管地,管不着镇海军!某乃镇海军都虞候骆复义麾下健勇,那晚是奉命执行军务。阁下所问事关机密,恕某无可奉告。”
“原来是镇海军,失敬失敬!”
儒生果然被震住了,面露一丝惶色,紧着命人给他松绑;教上了茶水,又和颜悦色地问:“听闻都虞候掌军中刺奸事,于审讯上很有一套,可否说来一听,也好教在下长长见识。”
他似乎当真很想知道,清眉俊眼上尽是兴味。
这可问住了这位上护军。他虽职掌着隆盛料行里大量的河沙、石料和土方,奸细却是还没有遇到过一个,自然也不知道如何审讯。
不过,跟随骆复义多年,总归是学到了几分唬人的本事,因便将眼睛一鼓:“军中之事岂能随意泄露?哼!你若是实在想知道,就教你们的观察使移牒都头,自己去问!”
都头便是都指挥使的俗称,乃是镇海军主帅,与观察使裴弘平起平坐。
上护军也知道底牌不能轻易往外露的道理,日常并不敢将都头挂在嘴边。可这回不同于以往,他心里没底,口气便放得要多大有多大,说得好像观察使裴弘和镇海军都头皆是他的部下一般。
狐假虎威果然收效显著,一语既出,儒生和侍卫们都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
上护军撑着一口气,拔起身子就想往门外走,清秀儒生不慌不忙地伸出一只修长的玉手,往他肩上轻轻一点——“哎呀!”上护军惨叫一声,一屁股跌坐回去,身子瘫了半边。
“哎呀,你这是怎么了?”陈巽惊讶地问,“不能走了么,可要某移牒你们都头,教他亲自过来领人?”
上护军疼得说不出话来,目清秀儒生为罗刹恶鬼,头往后躲得老远。
陈巽笑着坐回到绳床上:“莫怕,实话告诉你,我家府主镇守西川时,某恰好就在军中任都虞候,这便想与你切磋一二。谁知你竟是个一问三不知的蠢货,想来骆虞候也好不到哪里去,真是扫兴。”
说到这里轻轻拊掌,立刻有侍卫送了铜釜、火盆和绳索等物进来,最后进来的两人竟抬了一方兵兰,其上器什山峙,戈铤林森,一片明晃晃的光耀。
陈巽的目光柔和地抚过兵兰上一件件熟悉的家什,回头与上护军笑道:“赶巧某今日得闲,就亲自教教你这审讯之道。”
都虞候在审讯上的确是有一套,尤其是真刀真枪打过吐蕃的前西川军都虞候。他心里有一套章法,分为伐体、熬神、攻心三个篇目,计三十六式,用得有条不紊。
上护军没撑过三式就敞开了心扉,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陈巽打着哈欠,将厚厚一沓供状在柳木案上墩了墩,理齐后收入青皮文囊,起身到窗口伸懒腰。侍卫递来热帕子,他接过来,仔仔细细地净面、擦手,与左右温言道过辛苦,走出牢房。
天色尚早,禀告府主之前,陈巽还想再去会会那位天生神力的黑罴郎。擒骆家那六个大将军易如反掌,擒他可是实打实地费了一番功夫。
魏孝宽没想到自己会被反跟踪,更没想到那清秀的“吴有”竟会是个练家子。
光天化日下再见此人,魏孝宽仍忍不住好奇,仔细打量他:“阁下是什么官?”
“掌书记,掌书奏表启、传檄记录。简单说,就是为大使写文书的。”
“写文书……那不应该是位文官?”
陈巽笑了:“我家府主文武双全,身边之人亦多是两道兼修。”
魏孝宽若有所思,忽觉面门上袭来一道罡风,下意识向旁边一躲,“吴有”的另一只拳头已到胸口!
“吴书记!你这是做什么?”魏孝宽躲得辛苦,一面急声叫停。
“某姓陈名巽,行十二,你只管叫我陈十二——还手,教我看看你的功夫!”
陈巽的拳脚来势迅疾,绵中藏钢,魏孝宽又没练过,如何能躲得出,一连着了好几下,身上吃痛,手脚便也束缚不住了,大喝一声“小心!”使出全力,与陈巽对打起来。
陈巽有意收着打,边打边观察他的招式,确定了他的确是没有练过,这才双拳变掌,只一下便稳而有力地制住了他的攻势,笑道:“好汉,承让了!”
绕着他前后转了一圈,又叹道:“天生的材料,若是好生习练,不知要胜过陈某几何!我说黑罴郎,你愿不愿意留在使府?”
魏孝宽兀自气喘吁吁,不明白他的意思:“留在使府作甚?”
“自然是护卫裴大使!某亲自教你,不出三年,你必定远胜于我!”陈巽看他犹如犁田见宝,两眼放光。
不料这黑熊一般的田舍郎竟然不领情,瓮声瓮气道:“大使既文武双全,身边又已经有了吴——有了陈书记,何必再添魏某做蛇足?薛县尉处于险恶,身边却连一个得力的护卫也无,若是某还能全须全尾地出去,必要守在他身边,寸步不离!”
陈巽瞅着他,半天没说出话来。
过了一会,忽然问:“你知道观察使比县尉高出多少个品阶么?”
魏孝宽将额上的一字浓眉一扬:“薛县尉于某有大恩,就算他是个白丁,某也乐意为他驱使!”
说着忽然双膝触地,叩首道:“人是我杀的,与薛县尉无关!陈书记既已缉拿了那几个凶徒,前因后果想必已经清楚,还请为薛县尉做主!他身受重伤,在丰海犹如羊在狼群,多拖一刻便多一分危险!”
陈巽又半天没说出话。
魏孝宽急道:“某愿意追随薛县尉,不只因为他有恩于我魏家,更因他是个好官,是个顶天立地的好汉!请使府为薛县尉、为我丰海百姓主持公道,若是连使府都不能,魏某就算拼了这条性命也要杀出去,结果一个奸人便是不赔,结果两个,那便是魏某赚了!”
陈巽心道:此人当真是位义士,也不知那位薛少府是何样人物,只盼能与他早日一晤。
“你好好活着罢!”他弯腰将魏孝宽扶起,敛容道:“放心,薛县尉如今很安全。此事使府不仅要管,还要管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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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弘的确是要管到底,不仅要管到底——一剑捅穿浙西的官场,还要将这个篓子捅到九重天上去,于是便嫌此事牵涉太少,波及还不够广。
尽管陈巽已经将那六个活的和一个死的都刨了个一干二净,毕竟只是边角料,供述出来的线索捻在一起,再额外织上三道,仍然不够一举勒死他们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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