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帝说投降的时候,目光一直凝在李万花身上。
今日的母后穿了一套深紫色的狐狸**大氅,内衬鸦青色对交领锦缎长衫,发鬓间簪了一株鸠尾花,抬眸间雍容华贵,说话时,她那双眼眸中凝着几分深意。
永昌帝当然明白母后是什么意思。
这皇位马上要落到别人手里头去了,你还要拿自己的命来陪葬吗?
不值当的东西,不要选。
所以他顺从的低下了头。
而听见陈世乾的话,坐在榻旁的李万花激动万分。
“好儿子。李万花那张绮丽明媚的面骤然迸发出光亮来,她攥着小皇帝的手,低声道:“这才是母后的好儿子。
只要陈世乾这个皇帝肯投降,满朝文武便也投了一半了!皇帝虽然年幼,但是也是皇帝啊,他在朝堂间是有一定分量的!
到时候这江山一半是她儿子的,一半是她夫君的,都是她的!哪里轮得到那什么狗屁寿王来分?
“好儿子!
李万花喃喃的重复着这几个字,沉浸在其中的时候,小皇帝便静静地看着她。
看她泛着光的狐狸眼,看她情不自禁扬起来的唇角,看她掩盖不下的兴奋,涂抹了口脂的唇在午夜昏暗的烛火中显出黑红的颜色,如同干枯老死的冻蔷薇,一张一合,露出白森森的牙,在他面前晃来晃去。
“儿子,你这么做是对的。母后缓了缓神,又与他道:“只有这样,你才能保住你的皇位,才能阻挡寿王进长安,虽
然会失去十七城,但是你守住了剩下的一大部分基业。
“寿王与廖家军比起来,寿王更可怕,虽然这个人看起来是跟廖家军敌对的,但是一旦寿王进长安,他会先夺走你的皇位,后才来对抗廖家军,所以,你要明白,你真正的敌人是寿王。
母后在他面前分析利弊,将这件投降的丑事粉饰了一番,让这件事看起来好像不那么难以下咽:“只有阻挡寿王进长安,保住你的皇位,你才有资格继续和他们斗。
“母后知道,太子太傅他们是教了你很多治国论,总说什么[君王以天下先]这种冠冕堂皇的话,但你若是真信了,你就要拿你的骨头去给他们填坑趟路了!你要明白,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是有你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只有你保住皇位,继续做皇帝,才能将那些失去的都挖回来,若是你真的逞一时之气,死在了旗杆上,那你就真的完了,除了虚名,你什么都得不到。
永昌帝看着那张口张开,合上,张开,合上,里面的舌头如同蛇芯般吞吐,每一句话都冰冷的刺骨,没有任何活人的温度。
这个人也就变成了某种择人而噬
的怪兽,披着母后的皮,但里面却不是肉身,而是一滩黑漆漆的水,粘稠的翻滚着,偶尔翻滚的时候会冒出“咕噜咕噜”的响声,从她的口舌往里面看去,像是在看着一口深渊。
稍不注意,他就会被吞下去。
陈世乾一直看着母后的唇舌,看着看着,突然间觉得眼前这个人不是母后了。
**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就像是一直盯着一个字看,然后这个字突然就不认识了的那种感觉。
眼下,他看母后就是这样。
他知道这是他的母后,可他看着她的脸,看着她的唇,看着她的眉,又不认识她了。
而李万花也不在意他这一点微妙的变化,她满心满眼都是即将到来的胜利,她拍了拍他的肩膀,叫他好生休息,随后站起身来,直奔向门外。
她要将陈世乾投降的这个好消息告知给廖寒商。
她跨出厢房的时候,不曾回头看过,也就没瞧见她儿子坐在床铺上,注视着他的、沉重冷漠的目光。
——
跨出温暖闷热的厢房,外面是空旷的天地鱼凛冽的北风,淡淡的薄雪顺着风吹到面上,有微微刺痛,但李万花的心是雀跃的。
她不希望这场仗真的打到双方不死不休的局面去,所以她希望她的儿子退后一步。
今日之局面,本来也是当初宣和帝做的孽,父债子偿,也很应当,或者说,在她心中,小皇帝的重量本就不如廖寒商,所以她本能的想让小皇帝后退。
一想到小皇帝写完投降信送给朝堂,她整个人便难得的雀跃。
她迫不及待的想见到廖寒商。
而当李万花迎着寒风,走出院落的时候,远远便瞧见廖寒商站在院门外的梅花树下。
冷冽北风间,梅花正盎然,点点红瓣下,伫立着一个拿伞的男人。
他很老啦,发鬓间多了些白发,眉眼间多了点皱纹,但当梅花落到他的伞面上、当他抬眸含笑看过来的时候,又让李万花突兀的想到年少时候的廖寒商。
以前在长安,他们家的小院子里,廖寒商会在雪中为她舞剑。
少年将军挑起剑尖梅花,转腕递送间,便露出一张锋利俊美的面容来,一阵寒风卷雪而过,记忆中的人影与现在的人叠加在一起,让她有些分不清她是在战乱纷杂的洛阳,还是在数十年前那个安静的后院。
她只知道,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她都在奔向他。
她走的每一步都像是跨在岁月的缝隙里,数十步踏过,当她走到他的面前,扑到他的怀中的时候,像是两个时空的人同时拥抱在一起。
仿佛他们没有隔阂,没有生离,没有旁人,依旧是当年那一对神仙眷侣。
他
揽着她的腰问她:“孩子还好吗?”
她将被风吹的发凉的脸颊埋在他的狐裘之中蹭着他温热的脖颈低声道:“回去吧回去再说。”
他便揽着她的腰转身两人从雪夜中往回走他又道:“后厨做了点饺子一会儿一起用。”
李万花恍惚了一下才记起来今日已是新岁夜。
只是一直打仗叫她忘了。
这是他们一起过的第一个年以后他们还会一起过很多年。
李万花心情雀跃连带着脚步也轻盈许多她在廖寒商的怀抱中旋转跳的是少时候学来的孔雀舞。
她年幼时心气儿高干什么都要拔尖学的舞也是整个李家姑娘堆儿里最好的那个多年功底也并不曾忘她在他怀抱中旋转一边转一边往前走廖寒商的手便随着她的动作挪开后将伞放置在她的头顶上方为他的姑娘打伞。
洛阳的雪飘飘忽忽落到他们的发鬓间他们也算是共白头。
等回到厢房之中后廖寒商随手将伞放在外间就听见李万花道:“我刚才去劝说永昌帝投降了。”
廖寒商道:“他可愿意?”
“一个小孩儿心智不全不过八岁有什么可不愿意的呢?”李万花走进内间褪下身上的深紫狐狸**大氅随意搭在黄花梨木衣架上走过中间的垂帘纱帐最后坐到铜镜前去掉发鬓间沉重的金钗坐在镜面前将鬓发散下来心情轻松道:“他会写受降书的待到他写完明日送到长安中去那帮老不死的想来便闹不出什么花样来了。”
她确实是这么觉得的。
毕竟国中君最大眼下皇帝都降了这群人为什么能不降?
就算是这群人觉得十七城太多他们吵一吵争一争落到十五城也可以。
她话音落下却察觉到廖寒商没有回话她侧过头去看正瞧见廖寒商眉目沉沉的坐回到了矮榻上。
“怎么?”李万花随意褪下身上的腰带只着一套浮光锦的中衣走过去坐在廖寒商的对面雪白的足腕从小桌子底下蹭过去轻轻地踩着他的腿骨问:“干嘛这幅表情。”
看起来一点都不高兴。
廖寒商抬眸望了她一眼。
养尊处优的太后权势通天的李万花其实从来没认清楚过那满朝堂的人的嘴脸。
她做宠妃的时候去抓宣和帝做太后的时候去抓永昌帝她总以为自己抓住了九五之尊就能间接抓住这个朝堂。
但怎么可能呢?
“你还记得你手底下的左控鹤吗?”廖寒商顺手将他们两个之间的小矮案挪开抬手握住她细腻的骨头
他突
兀的提起来这个人,但李万花当然记得。
左控鹤,她亲手提拔起来的心腹,谁料却在大别山给了她最沉重的一击。
她最开始是不知道林元英谋逆的事儿的,后来是从廖寒商手底下的亲兵口中得知的,知道的时候还十分不敢置信,逮着人问了两遍,只不过这种丢人事儿她没好意思问廖寒商,就一直憋着。
“知道。她用粉润的足尖去踩廖寒商的胯骨,一边划过他的小腹,一边阴阳怪气的说道:“因她全家被判了,一个都没活下来,就对本宫心存怨气。
当初林元英府上的事情,还真是李万花判的,但李万花自问,她没有对不住这个林府。
这林府家人当初是做大理寺的,结果当时两户人家陷入了一桩案子,林家为了照拂昔日恩师,做了冤假错案,后来旁人家中侥幸逃脱的孩子在边疆立了功,以军功要求重审,李万花才复而重判。
林府当时的家主被判,是一点都不曾冤枉他,又因为要给这被误判的人一颗定心丸,所以重判林家。
这事儿,李万花自问,她是不曾亏欠林家,她甚至认为她对林元英还有恩。
只是有些事情也不是一个“恩能说得清的,林元英想不通,那又有什么办法?
“她不是对你有怨气。廖寒商握着她作怪的足腕,语气平淡道:“她是对这个朝堂有怨气。
她平等的恨着朝堂上的每一个人。
“她很久之前就和我联络了。
“我们互相利用,彼此得到不少消息。廖寒商道:“我们俩的计划,本来不是在大别山的,应该再往后延一延,只不过,在大别山之前,她跟王太傅见了一面。
“王太傅?提到王太傅,李万花是真有点惊讶,她问:“这跟王太傅有什么关系?
“当时,
你正洗过左相府和其背后的门阀,手段粗暴激进,激怒了王太傅。“廖寒商道:“王太傅认为你的存在很碍事,以后很可能会垂帘听政,所以他私下里联络了林元英,送出了一些当初你判林元英满府流放的证据,策反林元英。
李万花已经听愣住了。
她之前只知道林元英背叛、廖寒商谋逆,根本就不知道这里面还有王家的事儿。
廖寒商不曾提过,林元英更是根本没在她面前现身,所以这件事也一直被压到现在。
与此同时,她感受到了一阵恶寒。
“王太傅想杀我。她喃喃道:“挑在我大寿围猎的时候,要我的命。
“为了杀你,他不仅策反林元英,还交出了
一部分的特权,允许林元英往城内调兵,并且替林元英扫尾。
廖寒商道:“因为突然多了这件助力,我们才提前发事。
王太傅以为能把林元英当刀使,谁知道林元英还是另一个人的刀,王太傅给出去的特权,都用到了廖寒商的身上,引来了廖寒商的兵。
否则当初,廖寒商不会这么顺利的打进来。
“王太傅当日能杀你,说明朝政对你的容忍度已经到了极限。廖寒商双目沉沉道:“所以,今日他们就能抛弃永昌帝,他就算是真的写了一封受降书回去,也不一定有用。
顿了顿,廖寒商又道:“而且,今日洛阳这边收到了长安那头的探子传来的消息,长安中已经准备接回寿王了。
既然已经准备接回寿王,那实际上,永昌帝已经没用了。
李万花这下是真的被惊到了。
她没想到自己原来经历过这样一场刺杀,因为掩盖在更大的事情之下,甚至一点水花都没有,更没想到,那朝堂的人竟然早就对她心生不满。
她更没想到,她的儿子竟然直接被放弃了。
“永昌帝年纪太小了,根基尚浅。
李万花听的两眼发昏。
她原来早就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只是她自己不知道。
若没有廖寒商的这一场谋反,她是要死的,现在有了廖寒商这一场谋反,她儿子也是要死的。
她白着脸想了片刻,后低声问道:“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做啊?他们若是要接回寿王,寿王会认我们吗?
“继续写受降书。廖寒商却道。
李万花听不懂了,她焦躁的踢了他一脚,道:“说人话。
既然都明知道受降书没什么用,干嘛还继续写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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