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溪县衙门里,空气沉闷得仿佛下一刻就会凝固,墙上斑驳的灰痕被幽暗的灯火映得晦涩不清。
县丞赵骁一脸菜色,快步踏入内堂,腰间的官印随着急促的步伐轻微作响。
他站在案几前,低声道:“大人,赈灾粮又出了问题。”
李长风坐在桌案后,身穿一袭洗得泛白的官袍,眉宇间隐隐有些疲惫,听到赵骁的话,他抬起头:“说详细些。”
赵骁咽了咽喉咙,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愤怒:“今早发下来的赈灾粮依旧是掺了米粒的麦麸,米量少得可怜,不足十分之一!百姓怨声载道,说官府要把他们饿死!”
李长风皱起眉,手中的笔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冷意:“这批粮是昨日从湖州运来的吧?”
赵骁点头:“是的。刚到就迫不及待发下来了,可质量……简直就是牲口吃的。”
他语调一沉,“郎溪县自春灾以来,百姓秧苗尽毁,如今连赈灾粮都这样,恐怕……”
话未说完,赵骁却不敢再继续。
“恐怕什么?”李长风语气淡而稳,带着一股逼人的威严。
赵骁硬着头皮回答:“恐怕再这样下去,郎溪的百姓至少要饿死一半!”
这句话落下,一声闷雷,轰然在空中炸响。
李长风猛然站起身,缓缓踱步至门前。
他沉默片刻,语气低沉:“修河堤的工期已经耽误不得,如今粮食又短缺,百姓如何撑得住?”
赵骁听闻这话,忍不住捶了下掌心:“大人,我已经劝过那些监工稍稍缓和劳役,可那些人根本不听!他们只认上头的命令,只盯着进度,哪管百姓死活!”
李长风回过头,眼神如刀:“如此下去,只怕不止粮食短缺,民心也将彻底失去。赵县丞,准备车马,我要亲自去赈灾粮发放处查看。”
赵骁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大人,属下担心……去了也是白跑一趟。这些粮……都是从湖州运来的,再追责也只能追到那边。”
“即便白跑一趟,也得跑。郎溪百姓无辜,我们不能坐视不理。”
*
李长风与赵骁一同来到赈灾粮的发放处,眼前的景象令两人心头一紧。
原本应当井然有序的发粮场,如今乱成一团。
饥饿三五成群地围在粮车旁,拼命伸手去抢那少得可怜的麦麸和米粒混杂的口粮。
“一个月前,每人还能分到四两米粮;半个月前,变成了二两;而现在……”赵骁站在李长风身旁,满眼悲凉。
李长风没有接话,他快步上前,从一袋赈灾粮中抓起一把细看。
粗糙的麦麸掺杂着零星几粒陈米,还混着不知名的杂质,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霉味。
一个老妇从旁边颤颤巍巍走来,拽住李长风的袖子,眼里满是祈求:“大人,求求您,给我们一条活路吧!我家里还有两个小孙子,他们一天只喝一顿稀粥,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是啊,大人,若再这样下去,活不成了!”另一个壮年男子也走上前,手里攥着一把分到的麦麸,满脸愤怒,“今年春汛毁了大半的田,冬麦全都淹死在水里,为了防止端午汛再发大水,要修河堤,大家都顾不上春苗就来修缮,虽说是以工代赈,但是这修堤坝还要饿着肚子,我们这些人,真成了贱命吗?”
“是啊,大人,我们也是好不容易熬到了清明,一边把苗种下了,一边来修河堤的,这点粮真的不够啊,大人!”
李长风看着这一张张痛苦的脸,胸口像压了一块大石。
他深吸一口气,朝众人郑重作揖:“各位乡亲,此事本官一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请大家再忍耐几日,本官一定会设法解决!”
“都忍了好几个月了!”人群中传来不满的嘀咕声,但更多的人仍选择沉默。
回到县衙后,赵骁愤愤不平地将一堆文书拍在案几上:“大人,这些都是灾民的申诉状!可朝廷却说,河堤修不好,赈灾粮就会更少!这不是逼人造反吗?”
“他们的算盘,我岂会不知?”李长风摇了摇头,语气冷静而坚决,“可这账,还得算清楚。”
赵骁愣住:“大人,您的意思是……”
李长风站起身,神色肃然,“我们再去像郎溪县大户借粮。”
赵骁苦笑着说:“大人,您忘了?这已经是第五回了!那些大户如今都闭门不出,怎么可能借粮?”
“他们闭门不出,我便亲自上门。我们郎溪百姓绝不能因我的不行而饿死。”
赵骁抿了抿嘴,还想再劝,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窗外乌云压顶,天色愈发阴沉。
李长风抬头望了望,嘴里喃喃道:“春稻收割尚需三月,这些百姓,绝不能死在这三月之内。”
*
关宁在御前值守,听到内侍提起赵掌印因高热不退告了几日假。
夏日的闷热随着一场大雨袭来,宫中湿意更重,阴沉的天色笼罩住大内殿宇,仿佛压得人喘不过气。
结束当值后,关宁未作迟疑,匆匆赶往赵怀书的住所。
赵怀书向来清心寡欲,他的住所也因此格外冷清。
敲门之后,关宁听见一道虚弱低哑的声音:“进。”
声音里带着不掩的疲惫。她推门而入,迎面便是一股浓烈的药味和淡淡的湿气。
室内光线昏暗,床榻上的人影显得愈发单薄。
赵怀书半靠在床上,脸色潮红,眉心紧蹙。中衣微微敞开,露出削瘦的锁骨。
案几上放着一碗早已凉透的药汤,药碗旁还有几片未曾掩住的药渣。
关宁站在门口,目光扫过室内,最后落在床榻上的人身上,因发热而泛红的脸,显得格外的艳丽,忽然想起在宫外时,那些贵女对他的评价“探花郎绝色无双”。
赵怀书以为是内侍端药进来,连眼也未睁开,轻声道:“放下便好。”
关宁轻轻走到床榻前,将药碗端起查看,低声道:“都凉了,怎么没喝?”
赵怀书微微一怔,似是察觉不对,才缓缓睁眼,待看清是关宁时,他的神情从诧异转为难掩的尴尬,显然未曾料到来者是她这,他挣扎着坐起身,却因头晕目眩又倒了回去。
“你……”他的声音低哑,目光有些闪躲,终于意识到自己此刻的样子。中衣因为发热散开,露出大片肌肤,他下意识地抓紧衣襟,将衣料拢紧。
“我下值后听说你病了,便过来看看。”关宁似乎不在意他的神情,自顾自将凉透的药端到门外,唤来内侍重新去煎一碗热的。
待她回到床边,赵怀书仍是拘拢衣服的模样,眼神游移间似在斟酌措辞。
她似乎窥见了这位探花郎披在掌印制袍下孤傲且脆弱的灵魂。
她收敛思绪,替他掖好被角,低声道:“高烧还未退,安心养病才是正事。”
内侍很快端来热药,关宁接过碗递到赵怀书面前,语气带了几分不容置疑:“趁热喝了。”
赵怀书接过药碗,目光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却没有说话,低头豪饮一口,药堪堪少了一点。
关宁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蜜枣,放在塌前。
赵怀书抬眸看她,他似是想说什么,却终究只是淡淡道:“多谢。”
“多谢就不必了,”关宁又端到他面前,语气轻快,“这碗药你先喝了才是正经。”
赵怀书重新接过药碗,低头一口饮尽。
喝完后,他放下药碗,低声道:“你不该来。”
“为何?”
赵怀书抬眸望她,苦笑一声:“帝王心重。况且我这样的人,不该劳烦你特意跑一趟。”
“什么样的人?”关宁定眼看他,“病人?”
赵怀书怔怔地看着她,许久没有说话。
她站起身道:“好好休息。”
赵怀书看着她的背影,喉间微微发紧,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房门轻轻合上,他闭上眼睛,任思绪翻涌如潮。
外头的天色渐渐放晴,窗外雨滴从屋檐滴落,发出轻轻的声音。
*
皇帝缓缓放下奏折,目光扫过在场的政事堂的各位大臣:“松吴江堤坝耗银二百五十万两,去年刚刚竣工,如今便被洪水冲毁,这是为何?”
宣政殿外是密集如织的雨声,殿内的气氛却压抑如水,皇帝端坐案后,手中捏着江南呈上的急奏,脸色如乌云压顶。
工部尚书李博身着朝服,微微俯身,神情间有些惶恐,连忙跪地低头答道:“陛下,此次汛期不同寻常,江南连降暴雨十余日,江水暴涨,松吴江堤坝纵使按规制修建,也难敌这百年不遇的大水。”
“百年难得一遇的大水?江南常发大水,朕记得江南堤坝修建规制不同于其他堤坝,你作为工部尚书应当是十分清楚的。”
“陛下,每年伏汛历来汹涌,今年尤甚,连降暴雨十余日,河道水位暴涨,堤坝难免失守。松吴江堤坝修建之时,臣严查账目,质料均为上乘,然天灾难测…”
兵部尚书接过话:“李大人既知江南雨汛易发大水,又身为工部尚书,亲自督造堤坝工程,还是修塌了这耗资二百多两的松吴江堤坝?”
右相徐勉缓步上前,拱手说道:“陛下,堤坝建成不足一年,按理应能抵御伏汛情。此番崩塌,或有隐情。”
兵部尚书马上接话,语气平静,带着几分意味深长:“臣听闻,修堤之时,江南各地曾多次请款追加,似有不匀之处。”
此话一出,宣政殿顿时静了片刻,众人相互对视。
李博大怒:“严大人此言是说我们工部修建堤坝存有纰漏?江南堤坝修建之时,账目详列,银两调拨清楚,每一笔账都记录在册,有迹可查!且负责核对账单的是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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