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屿昔日在长安城为官时,同僚曾写过一篇文章,名曰种树郭橐驼传。
通篇四五百字,讲到如何种树的,不过短短数言:“凡植木之性,其本欲舒,其培欲平,其土欲故,其筑欲密……”*
江岺尚不懂文中那些暗讽,她只知这篇传记当中,她有好些字不认识。
况且,她读完了整卷,尚在纳闷:“种树与种花能一样么?种树与为官,又怎能混为一谈?”
江屿只笑:“我也不知。”
江岺很快反应过来,阿兄果然只是在骗她读书。
深秋了,她在墙角扦插的月季叶子落过一遭,又长出来几簇新芽。
她信了书里无为而治的鬼话,不去松土也不勤浇水,几乎放任不理。
有心栽花花不开,便盼着无心插柳柳成荫,谁知霜降过后,那些刚长出的芽儿都被冻伤了。
江岺气馁,垒好了墙角的砖块,丢了栽花宝典,又捧起从前落下的《毛诗》,下定决心不再种花了。
夜里下了一场雨,院里的月季兴许都被冻死在这场秋雨里了,江岺抄了整晚的书,没走出去看一眼。
第二日醒来时,江岺发现院子里搭起了挡雨的竹架,稻草将花土遮得严严实实,她的月季半点也没被淋到。
江岺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看来那只鬼还没从她兄长身上下来。
不然他每日忙得脚不沾地,怎么会有闲心去养护她的花?
秋日扦插的月季,捱过了冬日的霜冻。偶然趁着春雨滋养,冒土见微茁,二月见枝繁,三月见花茂。
嫣红的花骨朵,有如胭脂笔点破了万绿丛,芳意深缄。
起初,江岺只栽一些最容易成活的月季,后来又有下梧乡移植的扶桑花,庐山的山麓下挖到的野兰花。
她把一段春色截留在院墙里,灰瓦白墙之内昂然生春意,渐渐添置的物件使得屋内添了人气,凶宅也不那么像凶宅,开始变得像一个家。
有一年清明,江岺携花到西林寺献佛,途中遇一贵夫人。
那位夫人看中了她篮子里的鹅黄月季,问她这些花价值几何。
把江岺问得一愣。
后来,是那夫人先开的价。
三两银子,将她上山拜佛的虔诚之心买断了。花没献成,反而得了一笔意外之财。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离了西林寺,她到花市里转悠一圈,稍一打听,便发现随便一株月季兰花的价钱,都抵得上她给江屿抄整日的书。
一时分不清是卖花的暴利,还是江屿黑心。
从花市回来以后,江岺同兄长说道:“我以后不给你抄书了。”
江屿扯着她的耳朵,怒道:“你翅膀硬了是不是?”
江岺瞪回去,道:“我以后要去卖花了。”
江屿问她道:“好端端的,怎么不读书了?家里短着你吃的还是缺了穿的?卖花能有什么前程。”
江岺道:“能更早还清欠下你的钱。”
江屿道:“你说什么?”
“花市里一株兰花三十文,一盆菊花五十文……”她低下头,声音越来越小,“很快,用不了几年,能早点凑够三百两。”
江屿拧着眉,问道:“凑够了钱,然后呢?以后你就在浔阳城里卖一辈子的花?”
“嗯。”江岺欣然点头道,“兴许去扬州也很好,那里花价更高。”
他嗤之以鼻道:“没出息。”
江岺不以为意,暗暗骂着他读书有出息,考中了进士还不是被贬到浔阳这片犄角旮旯地,官才八品。
凭着那么点微薄俸禄,实在难有出路。
江岺道:“你每日去点卯上值,我在巷里卖花,午时给你送去餐食,有何不好?”
江屿嗤道:“不好。”
江岺觉得稀奇,平日里这人恨不得钻进钱眼里,今天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一会说,整日混迹在街巷里卖花,与贩夫走卒无异;一会又说,养花极累,总受日晒雨淋。也莫说上山采花了,去了好几次下梧乡,她还是连路都记不清。要是在山里走丢了,叫谁去寻?
江岺不听也不信。
江屿很是恼怒:“等你撞了南墙,别哭着回来找我。”
然而江屿还是低估了她的耐性,宁愿受风吹日晒,也不愿吃读书的苦。
清明节后阴雨连绵,她在深巷卖起了杏花,竹箩担里花一丛,雨中花更红。
整个清早,平乐巷子里回荡着小娘子略显稚嫩的叫卖声。
江屿隔着雨幕,遥遥望了一眼,深巷里徘徊着一个的单薄矮小的身影,在旁人家门前张望。
他记得自己离家去书院求学之时,也是十三四岁的年纪。
思及此,复又垂目叹息,他赶着去点卯,不再管她。
日暮归家,她会把每日赚到的钱穿成一小吊,举到江屿面前邀功似的炫耀,等着他一句赞赏的话。
江屿从不会夸赞她半句,也从不想她去卖花,像市井小贩一样讨价还价,每日就这样过活。
她才十三岁啊,本该是官宦家的女儿,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却因种种变故沦落至此,早早忙于生计。
江屿忽然有些后悔,说起那些骗她的话了。
兴许还是怪他官职太低,贫穷孤露,没能让她过上富裕的日子。
从前尖酸刻薄的录参军事,这几日遇到同僚、街坊领居,竟也会主动问好了。
众人背地里议论纷纷,江郎君怎么就突然转了性?他住的那凶宅,真有那么邪乎?
几日七嘴八舌讨论了半日,最终得出结论:他鬼上身了。
九江地卑潮湿,三月下旬,天气渐渐炎热。
待逢着梅雨时节,花市的生意就没这么好了,江岺便不再挑花出去叫卖,只专心在家侍弄花草,或是上山寻珍奇花木。
江屿最喜欢大雨倾盆的夏日,暴雨如注,能短暂地困住她,使之安安心心坐在家里抄书。
每逢月末,江岺还是会同江屿到下梧乡去看望槿娘年迈的老母。
江岺同他说自己今日赚到了多少钱,江屿告诉她自己下月就要升职了,两人说的牛头不对马嘴,却总能聊到一块去。
日复一日,幽深的窄巷像一条狭长的溪流,在余下的岁月里慢慢流淌,平静悠长。
元和七年的雨打过浔阳江,这是江岺寓居于此的第五个年头。
她的兄长已经干到浔阳县丞了,年纪轻轻,前途无量。
至于她,依旧还是在卖花。
常常往来于平乐巷与城郊,守着十亩花田与三间茅草屋,勤勤恳恳。
江屿日日劝她:“今日不去卖花了吧?阿兄现在的俸禄足够养你了。”
江岺一把推开他,漠然道:“别挡着我买花了,你当我兄长当上瘾了吧?”
江屿倍受打击,四月的天,她说出来的话比冬月的天还要冰冷。
江屿解下她的担子,岔开话题道:“你们钱塘赵府出了件新鲜事,你听说了没有?”
“什么赵府?”江岺忙撇清关系,“我没听过,也不想听。”
江屿似没听到她的话,继续说道:“前些时日,赵家要嫁女儿,算起来,应是你的二姊。两家早定下亲事,本是喜事一门,只差等着郎婿来迎亲了。谁成想扬州陆家的那小子不想娶,逃婚了。”
“扬州……陆家?”江岺有些发愣,连江屿夺去的扁担也忘了抢了。
“正是扬州的陆长史,我以前还在他手底下做过官,这回赶上他第三个儿子娶亲了,啧啧啧——谁成想好竹出了歹笋。”
江屿越说越起劲,“再说那陆三郎,他在扬州名声差劲得很,整日游手好闲,斗鸡走狗。若遣人去说媒,别说是人家娘子了,狗听了都摇头。就这——他还想着逃婚?”
见江岺听完木木地站在原地,丝毫不为所动,他还不忘敲一下榆木脑袋提醒:“你以后可千万不要同这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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