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我们不信也得相信,萧玠的确是一株树的生命。命运在各个要紧关头对他进行修剪,给他留下伤疤也的确让他更好长成。奉皇二十二年那把剪刀的出现是有预兆的。那天早晨,萧玠看到远处的朝云一分为二,朝阳从云层腰际剪出一条深红血线,很像一天之中夕阳的尾声。这时候东方彻走到萧玠身边,说:“狄帅已经接到齐使,请殿下移驾君浦。”
萧玠放下面前九道珠帘,抬起衣袖。
城门在礼官唱喏声中轰然打开。
会盟地点选在菊山之下,君水之畔。樾州人民合议之后,决定把这块祭祀山神的圣地变作洗刷耻辱的宝地。这注定了本次和谈的与众不同。
齐安国将军孔如期手持节钺,诧然看向眼前的迎接队伍。
旗阵之下,伫立两列梁军,个个刀剑出鞘,长枪上指,不是款待之态,俨然御敌之姿。上到狄皓关下到士卒,额头全部凝固一条深红颜料。而他们脚下的土地,已被染成同样的深红,每走一步,腥气翻腾。
两军会晤,彼此寒暄。副使询问:“地上所洒是血?”
“是血。”
“牲口血吗?”副使奇怪,“这是贵地的什么风俗?”
“我们这边不好用人血染地衣。”狄皓关说,“也不是什么风俗。以此铭记贵军所作所为而已。”
孔如期脸色不好看了,狄皓关却神态自若,抬臂道:“太子殿下已在坛上等候。尊使就和我一块走一走这条血路吧。”
礼乐鸣响。
两位将军看似相扶实则相挟地走向台上。
连通台上台下的阶梯之处,大梁龙旗高举,秦寄被旗影遮蔽的眼中寒光闪烁。他嘴里却说:“我懒得看你们狗咬狗。”
东方彻笑意温文,“太子殿下抽不开身,特意携您一道观礼。这是待客之道。”
秦寄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东方彻道:“殿下怕甘郎怠慢伤口,托下官前来看顾。”
秦寄冷笑:“是看顾,还是监视?”
东方彻也笑了:“甘郎言重。”
东方不把他的带刺之语放在心上。这个少年人是个言行相悖的怪人。他口出狂言,还常常诽谤今上,按道理能砍头八百次,结果太子把他捧手心当眼珠子。他这样的身手,要说走谁也拦不住,偏偏为太子一句话留在这里,冲着风口阴阳怪气。
奇怪,太奇怪了。娇娇说的对,深宫内院的事靠他琢磨,能琢磨破头皮。
*
自孔如期出现后,秦寄的身体就弓弦般紧绷起来。他的视线追逐孔如期的脚步。孔如期离萧玠越近,他那根弦绷得越紧。似乎孔如期手一搭剑柄,他当即能把自己弹射出去。
他并不知道委蛇山之变,但他对齐国的诚意不存在丝毫信任。
就像他对萧玠不存在任何亏欠,但他总会对萧玠负一些责任。
以一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身份。
*
孔如期登台,躬身拜见,“梁太子无恙。”
“感谢将军问候,本宫身体安健。”冕服装饰的萧玠,俨然是一尊刀枪不入的皇太子金像。他脸上浮现微笑:“请入座。”
二人相对落座,士兵捧上酒水,吏员奉上文书。
萧玠单刀直入:“今日会面,是要共商停兵之事。大梁的条件在这里了,将军过目吧。”
孔如期打开文书,先看到加盖的皇太子印。萧玠的条件大致有三:
齐军立即停战,全军撤离大梁境内,归还在梁驻地四郡。
要求齐皇帝下诏罪己,出供全部侵樾战犯,并送还战俘,安葬阵亡梁兵。
赔偿白银七千万两。
孔如期久久未语,萧玠问:“有什么疑问吗?”
“罪己诏非重大凶灾不能颁布,此系国君威严,在下草芥之身不敢允诺。还有太子一直要求的入樾军官。”孔如期道,“将士马革裹尸为国征战,若因母国屈膝求和而被出卖,不是君臣之义。这两件事,在下不能答应。”
齐国的口风转了。
春风如刀,鼓动旗帜呜呜作响。
萧玠笑意未褪:“朝令夕改,果然是贵国的作风。”
孔如期也笑:“时移世易而已。”
如此看来,公孙铄伏击之事,他们至少听到了风声。
关键就在公孙铄能否一战得胜,擒住这一梁之重臣。
这像一块铁锭坠在萧玠心口。
公孙铄丧弟败走,哀兵如虎。而崔鲲虽有护卫,到底是个文臣,还是女孩儿。
孔如期观察萧玠神色,悠悠开口:“既然是和谈,自是彼有彼道己有己道。我们的条件,也请太子一览。”
副使将文书捧给萧玠。萧玠逐一看过,脸上稳丝未动,“贵使应该清楚,现在是贵国向我军求和。本宫没叫你们卸甲投降,已经是给贵国最大的颜面了。你如今还想让大梁割让椴、淑、纯、绛四郡?”
孔如期道:“这四郡本是我国故土。青龙七年,也就是梁宝圭五年,梁武皇帝强兵征纳,我国帝为苍生计不得不拱手相让。有道祖宗土地寸土不失,如今讨要回来,也是我国陛下应尽之义。不然,太子今日与我所论我军攻樾之事,和当年武帝攻齐有和差别?枉己正人,贻笑大方而已!”
*
台下,秦寄一双眼睛潜在阴影里,“齐国这样‘求’你们和谈?”
东方彻抿紧嘴唇,额头的血干了,又被汗水打湿,重新鲜艳欲流。
他向一旁守卫低声道:“再探,快马出城,有没有新的军报!”
*
孔如期的嗤笑声在台上响起,一根出箭后的弓弦一样,连连震动,格外空旷。自始至终,萧玠隔着一层冰凉的旒珠冰凉地注视他。等他笑不出来,萧玠才像看一个真正贻笑大方的人,缓缓道:“我只问贵使两个问题,宝圭五年,武皇帝为何亲征伐齐?”
孔如期目光闪动,只道:“梁武帝穷兵黩武,好大喜功。”
“看来贵国史书没有记载这件事。”萧玠徐徐道,“宝圭三年,齐袭雁线,杀梁民五千余人,抢掠民财不计其数。宝圭四年,齐袭陇右道两州四郡,火烧云阳行宫。武皇帝兵贵神速,仅用一年时间便收复西南失地,此谓穷兵?战后休养生息重视农桑,方有二十余年的武惠之治,此谓黩武?如果这算穷兵黩武,贵国三十年对外发动大小战争二十余次,称得上一句穷凶极恶了。”
孔如期脸部肌肉因愤怒颤动,萧玠察觉这一变化,继续追逼:“第二个问题,贵使说武帝攻齐和齐军攻樾毫无差别。那本宫要问,武帝杀过平民吗,屠戮过齐国一座城池吗?贵使站在樾州土地上言之凿凿,其人言否?”
孔如期额角微泛汗意,“樾州屠城并非陛下圣令。”
“那就是军队自作主张。”萧玠道,“抗旨不从,陷两国于水火,此系夷族大罪。本宫将这些罪人绳之以法,还替贵主省了午时杀人的资费阵仗。几千颗人头,砍起来要废不少好刀。”
孔如期连连冷笑:“梁太子好伶俐的口齿。都说太子礼度雍容,这就是梁国的待客之道?”
萧玠笑道:“所谓待客,礼尚往来而已。和贵使的慷慨正义、黑白颠倒相比,本宫实在自愧不如。若说大梁待客有亏,以贵国之好风好土,更称得上一句满堂禽兽,遍地强盗。”
*
台下。
秦寄眼中火苗跳跃,有些兴趣,“兔子急了。”
东方彻刚和赶回的士卒嘱咐完什么,随口问秦寄:“什么兔子,齐使还带了兔子?”
秦寄视线从萧玠移到孔如期身上,眼睛暗下来。
东方彻看到,他低手往靴边一摸,再抬腕,一把匕首捏在掌中。
*
台上的风越吹越响,和幡旗振动的声音一起,在孔如期耳朵里拧成一股战车冲撞时车轮轧出的气流声。但萧玠听上去却像一把巨大剪刀当空剪动的声音。这尖锐也粗暴的声音折磨着孔如期也折磨着萧玠的神经。战争不分彼此地折磨着每一个人。孔如期真的想真的打下去吗?萧玠原本是肯定的,但这一刻注视他疲惫苍老的眼睛,萧玠一下子不知道答案。
但他明白齐国社稷之上宛如神明的皇帝的主意。这样耻辱的侵略战必须要用一场大捷洗刷耻辱,洗刷后世汗青将要铭刻的他穷兵黩武的污名。至于人命——人命是最不值钱的东西。每天都有人死去,一条两条——千条百条人命算得了什么?
孔如期可能不是良心未泯的将领,但一定是个忠诚的臣子。萧玠看到他眼中哀伤的水光跳动两下,被阴暗的火焰焚烧殆尽了。孔如期不再强撑道义,直截道:“听闻刺史崔鲲被梁皇帝许为国之柱石,用四郡来换一个支柱,很划算。”
萧玠盯着他,手心发黏,脸上没有显露半分。
身后有脚步声退去,应该是东方彻再次派人去探查消息。这么一会已经派出去三队人。
萧玠感觉胃部开始痉挛,他恶心。他想吃口酒压一压,但理智告诉他,现在任何动作都是露怯。
一旦叫虎狼逮住马脚,他们会把局面拖拽到不可想象的地步。
萧玠需要镇定下来。
他需要厘清自己能够承受的底线。
最坏打算,崔鲲被擒,局面翻转。最坏最坏,继续打仗,再打一年……不,两年。
再坏一点……
崔鲲殉国。
萧玠察觉自己情绪产生波动,立即把这念头强压下去——对,齐军并非没有用诈可能。
是这样。一个声音在心底说。想想旭章那块证据确凿的太阳玉佩。
冷汗凝结之际萧玠的呼吸平复下来。
委蛇山伏击和齐使翌日赶到的消息几乎是前后脚传来……当时齐国使团已经距樾不远,委蛇山之变但有胜负,樾州不会比他们更晚收到。
更有可能的是,孔如期听闻战事,起了空手套白狼的心思。
要战总有输赢。
萧玠听到骰子掷在桌上骨骨转动的响声。
一半,对一半。
这似乎漫长的对峙,实际只过了三个呼吸的时间。一口浊气均匀逸出肺部后,萧玠居然露出一个微笑。
他说:“贵使很懂得攻心。本宫也曾听闻,公孙兄弟被齐皇帝许为国之长城。用一封罪己诏和一群败军之将来换长城坍圮后的太平,岂不更划算?”
孔如期蹙眉,“太子是什么意思?”
萧玠道:“听贵使之意,崔鹏英在你们帐中?”
“正是。”
“活着?”
“毫发未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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