躞蹀带交到郑绥手里时,萧玠没有立即松手,叫那条腰带变得像一条绳索,把两个人都绑住了。郑绥想拉走,萧玠仍死死捏着另一头,望着他的眼睛似乎含着泪水般的委屈。
郑绥一下子夺不动了。
舟娘子知情识趣,退出舱中。萧玠手指这才松了力,叫郑绥牵去舱室里。
一关舱门,旭章当即仰起小脸扁嘴:“爹,你怎么也要跑?”
郑绥抱她坐下,叫她坐在膝盖上,道:“爹得去挣钱,不然怎么养太阳呢。”
自从见面,萧玠眼睛一直粘在他身上,开口问:“伤怎么样了?”
郑绥笑道:“这么长时日,早已大好了。”
萧玠道:“我瞧瞧。”
郑绥仍推拒:“太阳还在。”
萧玠道:“她早晚要懂事,得知道你吃的哪口饭。”
他这番话说得不容置疑,旭章已乖巧地从郑绥膝盖上滑下来。郑绥揉了揉女儿的脑袋,站起背过身,将外袍解开。
他后背一袒露,旭章当即搂住他的腿哭起来。郑绥忙抱她在怀里哄,好一会,方听萧玠倚着案凉凉道:“你晓得了吧,你受伤,有的是人伤心。这样带伤跑走,更要伤谁呢?”
郑绥一时无言,萧玠已站起来,走到他身后,对着他满背伤疤默了许久。
郑绥听见轻微衣衫窣动和萧玠吸气的声音,晓得他也掉了眼泪,要宽慰,却如何也张不开嘴。半晌,他终于问:“怎么找过来的?”
萧玠道:“问的阿爹。你的行程他大致有数。”
旭章吸着鼻子补充道:“阿耶带我一条船一条船的找,找了八九十来天,还以为见不着爹了。”
郑绥问:“有要紧事?”
萧玠道:“是。”
郑绥心头一紧,忙问:“什么事?”
萧玠道:“来送送你。”
郑绥哑然片刻,道:“临走前,我去找过你。以为你不愿见我。”
萧玠倚在案边,眼睛只瞧袍摆下低低道:“我不能后悔么?”
郑绥一怔,呼吸微微加重:“你……”
这时候舟娘子已在外喊道:“甲舱的客人,出来吃饭了。”
萧玠没说什么,帮他将外袍披上,将搁在案边的那条躞蹀带拾起来,环过他腰间帮他系好。做完这些,他一手牵过旭章,没言语,先携女儿出了舱门。
***
一顿饭后天色已晚,略在船头站了站便已入夜。河水如绸,静静波动,一时只听得摇橹拨水和藕花摩肩擦踵之声。
旭章趴在船头,伸手指向岸边:“呀,好多灯!”
萧玠随之望去,见岸上挂起花灯一片,隔水传来朦胧的欢会热闹之声。萧玠揽着旭章,问清洗竹篓的舟娘子:“请问娘子,今儿是什么地方节会吗?”
舟娘子笑道:“郎君可不是忘记了日子?今儿是七夕,开灯会呢。一会还会有烟花……哟,说什么来什么。”
讲话间,已有烟火蹿上天空,砰然炸开五色花瓣。河上寂静,却有采菱晚归的舟船,女孩子们三三两两唱起歌来,低语软侬,婉转如情人耳语。其实船上离岸较远,灯火烟影都不甚真切,却在这荷香渔歌映衬下,愈发朦胧缱绻起来,倒很像在吴州待的那几年光景。
另一舱中的客人也出船观望,是一对年轻小夫妻。丈夫戴襆头,妻子形容清雅,依在丈夫身边,喁喁细语,看上去感情甚睦。
旭章瞧了会烟花,有些困倦,转头正见那双夫妇坐在船尾。妻子倚在丈夫怀里,两臂抱住他颈项,两人在藕花边嘴对嘴地吮着。
旭章不知其事,好奇地睁大眼睛,这时候一只手从背后遮过她眼睛,将她搂到怀里背过去。旭章不解,拉下萧玠的手,问:“他们在亲亲吗?”
萧玠只好道:“是。”
旭章又问:“他们为什么亲嘴呢?”
萧玠不好解释,郑绥已走近,将旭章抱起来,问:“说什么?”
旭章道:“我回家可以亲小表哥吗?”
这几日杨氏的亲眷来郑府走动,几个男孩女孩玩得很好。郑绥闻言蹙眉,道:“不可以。”
旭章抗议:“大人就可以,为什么太阳不可以?”
郑绥道:“你和表哥是好朋友,朋友之间不能这样。”
旭章正是小孩子脾气,让他往东非往西:“我就要亲他。”
郑绥语重心长:“那你们就做不了朋友了。这两件事,你自己选一样。”
他正在和女儿一本正经地交涉,萧玠已经起身,道:“你看着她,我进去给她拿件外褂。”
他站起来,郑绥便靠着船舷坐下,将旭章护在怀里,大脑袋挨着小脑袋,不知又咬什么耳朵。萧玠进了舱室,找出旭章那件鹅黄褂子,两条腿却支不起来,只倚着包袱坐在床边,发觉自己已经出了一身的汗。
郑绥应对女儿无理之言的无心之语,却切中了萧玠的心事。
情人未必不能做朋友,但最重要的朋友之间,担得起情变的风险吗?
他脑中一团乱麻,但他清楚,不能和郑绥待在那样的暧昧气氛里,不然肯定会发生什么不可收拾的事。他手都有些哆嗦,忙摸了碗冷茶吃尽,才将那件小褂搭在臂弯,重新出舱。
夜色渐深,岸边灯会已散,重归一派水乡静谧。旭章跟萧玠奔波多日,今日见了爹又兴奋,累得也快,不一会就窝在郑绥怀里睡着了。他将女儿抱回舱睡,萧玠便一个人倚在船边,瞧水中漪沦里自己的影子。和月亮映在一起,像嵌进一面璧玉。
他这样盯了一会,视线都有些漶然,突然肩头一动。萧玠回头,见郑绥将一件外袍披在他身上,道:“夜里凉。”
萧玠应一声,道谢。
没了女儿,郑绥似乎有些局促,隔一段距离从他身旁坐下,道:“奔波劳累,早些歇息吧。”
萧玠颔首:“好。”
他答应,却没有动。两人都默了,郑绥看水面,萧玠就低头瞧袖口。水流澌澌间,郑绥终于道:“臣罪丘山。”
萧玠整颗心狠狠一颤。
他这段时间来寝食难安,甚至在郑绥离京后追到河上,事到临头才发现,这是个绝对不能问出口的事情。
出了口,他和郑绥的关系就变了。
□□和情欲不一样,情欲和爱欲也不一样。如果郑绥真的对自己动欲怎么办,如果他只是动欲怎么办,如果……他什么都没有怎么办?
万一是自作多情,自己这样羞辱他,他还能和自己走得这么近吗?
……不,渐行渐远还是好的,怕就怕他依顺惯了自己,勉强着应承下来。往后真进一步,只怕他会恶心。
握他的手、和他说话,甚至只是看到自己,都会恶心。
可就算真的恶心,郑绥也会掩饰得很好。他宁委屈自己也不忍萧玠伤心。这么好的一个人。
他辞别了李寒、送走了夏秋声、失去了虞闻道,和阿耶也相隔千里,身边只剩下一个郑绥。
他不敢奢求更多。他想和郑绥天长地久。
就算做君做友。
郑绥嘴唇轻轻蠕动,萧玠一直以来想要的结果呼之欲出。这一刻,他却抢先说道:“不妨事的,绥郎,咱们都别记在心里了。”
河水寂静下来。
等微风拂过,河流徐徐吹动之时,郑绥终于道:“臣领会得。明早船就到春云驿,臣就要改换马道。臣会叫驿馆派人护送殿下回京。臣……感谢殿下千里相送。”
萧玠胸口一窒,本知不该挽留,还是忍不住叫他:“绥郎。”
郑绥看他,眼中已尽是为友的中正和事君的忠诚。
“明长,”他道,“你多珍重。”
萧玠应一声,将手中攥紧的那枚香囊重新塞回袖中,对他笑道:“你也是,一路顺风。”
***
送别郑绥后,旭章闷闷不乐,萧玠便带她去潮州找娘。丫头这才有了笑脸,要去船头看景。萧玠领她出去,见隔舱的两夫妻也在。
那妻子和舟娘子坐在船边,襻膊挽袖,大马金刀地杀鱼。她那丈夫半抬袖子遮脸,边不放心地连连嘱咐:“娇娇,娇娇你别切到手呀,娇娇好了没有?”
他脸别向一边,正见萧玠父女两个出来,有些尴尬:“贤兄早。”
萧玠冲他笑道:“贤娘子巾帼英豪,羞煞我等男儿。”
那娇娇娘子生得花容月貌,杀鱼却手起刀落,一面冲木桶里刮鳞,一面温温柔柔笑道:“郎君不晓得,我家夫君晕血,每每要帮手,总先鱼一步栽倒。妾叫他帮了三次,三次的功夫都花到掐他人中上。没他帮倒忙,妾三条鱼都杀好了。”
那丈夫很有愧意:“是我无用。娘子嫁我以来,大小家务操持,闺中哪受过这些委屈。”
萧玠笑道:“足下年纪虽轻,却已有功名傍身。将来做一地贤吏,再为娘子请个诰命,如何对不起贤娘子的夙兴夜寐?”
那丈夫连袖子都放下来,惊道:“郎君慧眼,如何识得?”
“就从足下这身绫袍说起。”萧玠笑道,“奉皇十三年起,朝廷新令,赐及第者春绢一匹裁制新衣。我记得奉皇十五年到十八年,所取就是这种縠纹湖绸。足下衣浅绿色,应当是二甲三十至三十九名。足下入仕迄今约莫三到六年,仍穿浅青色,大致官袍服色与其相当。我朝八品衣浅青,足下或为八品官,又和我们同路,显然不是往京都去。足下赴任地方,又是八品文官,我冒昧请教,不知是哪地县丞?”
那丈夫嘴巴圆张,愣了片刻才匆匆忙忙忙抱袖:“在下东方彻,字明达,奉皇十六年进士,正要去樾州菊崖县赴任。我娘子姓颜,颜如玉的颜。不知贤兄如何称呼?”
萧玠揖手笑道:“在下阮明长。与足下同取明字,正是有缘。”
一番交谈,萧玠发觉这位年轻县令对地方农务十分熟悉,上到粮食买卖下到种田插秧无一不精。两人相谈甚欢,等到船只停泊,东方彻才发觉依然抵达樾州地界,仍有不舍之意,便邀萧玠一同上岸。
奉皇二十一年农历九月,萧玠第一次踏足樾州,有幸造访了这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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