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夜,凉风沁骨,燕逸之踏马而上,甩出一记马鞭,划破浓稠的夜色,朝中书令府上去。
府上已经有几位大人,看见燕逸之风尘仆仆走进来,众人脸上的神色都有了微妙的变化,整个屋子也随之一静。
燕逸之心中狐疑,走到近前拱手行礼,“中书令,深夜召我前来,可发生了急事?”
中书令是个年过半百的肃穆老翁,他捋着花白的长胡须,沉吟半刻才道,“此事涉及重大,想今夜不再叫你,但我知道,此事定与你无关。”
说着,中书令拿起一卷账册,递到他面前,“你看看吧。”
燕逸之越发觉得狐疑,直到接过账册翻看两眼,才发觉事情蹊跷,“这是……燕玖竹韵雅苑的账目!”
“是。”中书令颔首。
燕逸之清澈眼眸轻疑,“这个我们当时不是找了许久没找到,都被应天府尹抄走了,后来不知所踪,怎么会在这里?!”
“这就是事情的奇怪之处了。”有位大人站出来道,“这个账册还是今晚有人扔到中书令大人府里的。从账目上看,燕玖拉拢贿赂的都是晋王的党羽,说明燕府很久之前就投奔了晋王。”
燕逸之也是燕府中人,这本账目扔在中书令府里,首当其冲是把他架在火上烤。
燕逸之神色沉寂,“此事事涉燕府,按理说我该回避。”
另一位大人说,“咱们共事这么多年,我们相信你的为人。只是,先前以为只有燕绥是晋王的爪牙,你还可以事事留意他的动向,不让更多的忠义之士蒙冤。现在整个燕府看来都已经投靠了晋王,你如今在燕府举步维艰,我们的处境也……”
“更可气的事,先前咱们几次登门,吏部尚书闭门不见,以为他是清流一派,现在看来,他与燕府联姻,是早有的打算。”
形势越来越危急。
闻言,中书令重重叹气,“官家亲政不久,我与其他几位大人受先皇之命辅政,现在只剩下老夫一人。晋王虎视眈眈,官家到现在还没有子嗣,晋王一派催着官家立储,宗族之内,只有晋王府有适龄的男丁。”
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说起子嗣之事,我夫人有个秘方,府里最近因这秘方,诊断出三位有孕。”燕逸之语气平和,总给人一种什么惊涛骇浪在他面前不过和风无波,总能解决的感觉。
“真有此事?”中书令微眯的双眸骤然睁开,“方子在哪?”
“在我夫人手里。”燕逸之如实相告。
屋内的大人重振了旗鼓般,中书令吩咐道,“账目之事刘大人去查,这是晋王结党营私的罪证。逸之,此事你该回避,但我等知道你的为人,为了让你在燕府不至于被动,才告知于你。但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让你做,就是验证秘方之事,然后献给圣上。”
“是。”
——
“指挥使大人深夜来访有事吗?”陶夭夭裹着被褥坐起,面色平静,声音极淡地问。
一缕长长的乌发垂在身前,淹没在她拉起的被褥里,一张素净的小脸未施粉黛,在皎白的月光下平添几分清冷。
燕绥听了这话,俊美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一步步朝陶夭夭靠近,在她以为又要大动干戈之时,燕绥只是捏起她的手腕。
“我对黄岐之术略知一二,给你把把脉。”
陶夭夭勾勾唇无奈道,“原来指挥使大人是以为我假怀孕?”
她甩开被钳住的手,“那恐怕要让指挥使大人失望了。”
燕绥没再执意把脉,因为方才那会,他最不愿意相信的事实已经被证实。
“你如果这么想留在燕府,我可以帮你,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糟蹋自己的身体。”越光轻移,从乌云后钻出来,燕绥常年八风不动的脸上,风雨欲来前的宁静。
怒如云端翻滚,藏在暗处。
“我是燕府二爷明媒正娶的夫人,为他生子都是我愿意。”陶夭夭将自己的情绪隐在暗处,脸上早已没了往日的温和,只剩拒人千里的冷漠。
“你愿意!”燕绥的目光沉沉地盯着她,声音发沉,“骗得了别人,你以为能骗得了我,陶府是不是真的有你这位私养在他处的姑娘,你当真以为我查不出来!利用这个身份混进陶府,你到底想做什么!”
陶夭夭平静地道,“指挥使大人的手段我当然知道,你想要查便去查,只是查出来燕府的人听不听、信不信,赶不赶我走。”
“夭夭。”燕绥的声音越来越冷,“为什么非要留在燕府?为什么放任自己有了身孕!”
燕绥不愿深究,只想得到她一个答案。
为什么在别院那么久,一次身孕都没有,却在嫁给燕逸之之后,月余便有了身孕。
他不相信这是巧合。
“我心悦于燕府二爷。”陶夭夭开口道,击碎了他所有为她找的借口。
为了让他死心,陶夭夭知道总有这么一日,她要与他彻底划清界限,陶夭夭目光沉沉看向燕绥,他曾是她将要溺水时唯一能够抓住的浮木,可她终究是错了,是他让她明白,人溺水时,什么都抓不到的,即使抓到了,也不能助你逃出生天。
因为在地狱里,没有天神。
既然已经身在地狱,既然没有逃出去的可能,那就拉着那些人,永远的沉入滚沸的岩浆中,成为见不得天日的行尸走肉。
唯有如此,指不定有一日,她能踏着那些人搭起的白骨台阶,重回这清明浩瀚的人间。
燕绥端着放在一旁矮几上的汤汁,一寸寸朝陶夭夭逼近,“在你眼里,像他那样虚伪清高的人,就值得你心悦托付嘛!”
说着,他将汤汁递到陶夭夭面前,“告诉我你想要什么,只要你离开他,我什么都给你。”
浓烈的苦涩气味扑鼻,那是滑胎药。陶夭夭抑制住想呕的感觉,红着眼仰起头,“什么都给我,你能给我什么!燕府的二奶奶?还是……”
还是再回那个别院,做他见不得天日的金丝雀。
陶夭夭别过脸去,不愿看他,就像不愿再回忆起那些不堪的过往。
“还是什么!”燕绥手指箍住她的下颌,“你费尽心思做那么多,就是为了嫁做人妇?”
“不然呢?”陶夭夭轻笑,“指挥使大人可曾听过一句话:宁为庸人妻,不做英雄妾。更何况,指挥使大人能给我的,连妾都不如吧。”
不知为何,听到这句话后,燕绥双眸如乌云滚滚,翻涌而出的不是愤怒,不是嗜杀,而是陶夭夭看不懂的心痛?
手里的药碗一抖,浓稠汤汁撒在手背上,一滴一滴落在细软被褥上,
似血,也是泪。
陶夭夭凭一股撕破脸皮的勇劲说出方才的话,就没想过有半分的退缩,纵然今日玉石俱焚,那便是她的命数,如若让她躲过去,从此以后,他就不再是禁锢她的牢笼。
“你算计这么多,就为了二夫人这个位置,当我是傻子嘛!燕玖非要置你于死地,难不成因为你嫁给了他的二叔?”燕绥浓墨色的双眸晕染开,那种浑然天成的威压感,终是迫得她身形摇晃,整个后背紧贴在雕梁床榻上。
“不管你信不信,这就是真相。”
陶夭夭挣不开他的束缚,索性就咬牙盯着他的黑眸,“指挥使大人,我现在是燕逸之的夫人,请您放手,不要再多管闲事。从此以后,你我两不相干。”
“两不相干!”燕绥一字一顿咬着字音,后槽牙磨出铮铮声响。
“不可能!”燕绥哑然一息,知觉胸口处钝疼一下,似是陈年的旧伤不偏不倚这个时候发作起来。
他的目光阴冷,胸口宛如烈火烹油般蹦怒,对她却无论如何都发作不出来,周身阴沉地仿佛淬了层冰。
“就算你嫁给了燕逸之又如何,你以为我在乎这狗屁的礼仪规矩、三纲五常。如果我在意,我根本活不到现在!十年我就死在北辽了。”
他双目猩红,怒不可竭,“只要我想,我可以让燕逸之今晚就变成你第二任前夫!”
他箍得她生疼,陶夭夭挥手打掉他的手,正巧碰到了那个汤碗,碗被猝不及防打翻,汤汁撒在他的衣袍上,瓷碗正朝他脸颊砸去,燕绥大手一挥,瓷碗撞出去碎在窗棂上。
屋里那么大的动静外面守夜的也没人来查看。
他有这个本事。
“指挥使大人翻手为生,覆手为死,想取我们的性命,你便拿去。”陶夭夭面不改色,“反正我这条性命是你救的,那时死和现在死也没什么不同。”
看着她近乎决绝的反抗,燕绥被气笑了,“你还知道当年是你求我,让我救了你!”
他放开手,重新站直身体,双手负在身后,垂眸看她,“我想要的从来不是你的命!”
燕绥转身,背对着她,声音飘渺,“好,你想让我放手,如你所愿。”
“只是,在这个燕府里,就如你所说,我想让谁生,谁就能生,不想让谁死,他也死不了。”
“不管你想做什么,你会来求我的。”
燕绥的身影重新消融在暗夜里,就好似他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
燕逸之回来时,已是后半夜,陶夭夭早已歇下,燕绥来过了,她知道今晚再没什么可以扰她清梦的了。
重又宽衣躺下,燕逸之先是在另一层被褥里等周身暖和了,才钻到陶夭夭身边,她的身体很柔软,月光轻柔地铺陈在她的发间、耳畔、脸颊上,却在眉宇间仿佛皱起了一块,陶夭夭眉头微蹙,本来在他怀里安睡的陶夭夭忽然浑身一颤,然后竟然轻轻地哭了起来。
这与平日那个温婉乖顺的夫人判若两人。
“我不要回去,放我走。”“救命。”“父亲……”
似醒似嗤的梦话呢喃而出。
燕逸之侧耳过来,“你说的什么?”
“不要,不要。”陶夭夭眉头皱得更厉害,声音也变大,不仅是低声的吟泣,而是变成了剧烈的反抗。
在燕逸之试图安抚她的时候,陶夭夭忽然推开他,“放开我。”
四目相对,陶夭夭双眸蒙着一层湿漉漉的雾气,睡眼怔怔望着他,对上燕逸之忧心的视线,一个激灵醒了。
“二、二爷。”
“你醒了?”燕逸之伸手撩起她鬓间碎发,却被陶夭夭应激性躲开。
就这么偏头的一瞬,两人都尬在了原处。
燕逸之顿在半空中的手没有再往前伸展,攥成拳缩了回来,“你刚才做噩梦了。”
是肯定句不是疑问句。
陶夭夭慢慢沉下眸,没有说话。
燕逸之嗓音很轻,又问了句,“你有什么心事吗?好似经常做噩梦。”
“还好,现在少了。”
陶夭夭的嗓音已经听不出什么异样,恢复了平和。燕逸之闻言,将她拉入怀里,陶夭夭便顺势倒在他怀里,她没有主动钻入男子怀中的习惯,除了父亲之外,也许在她心里,旁的男人都是靠不住的。
重新入眠,一觉睡得有些晚了,到了第二日下午燕逸之回来用饭,才说起药方之事。
“你家里祖传的得子方子,可以给我一份吗?”
陶夭夭正在喝粥,听见这话,将要送到嘴里的白粥顿在半空,轻疑道,“二爷怎么也想要那个秘方?”
“也?”燕逸神色一顿,问道。
陶夭夭放下碗碟,正色道,“小年那日,三奶奶问我要了药丸,我给了她一些。”说起药丸,陶夭夭看到燕逸之眉间若有所思,她紧接着补充道,
“三老爷可能院子里没有只有生出男丁,所以着急,之后把药丸全部要了去。三老爷又问我要方子,我便卖给了他。我想得些银子,为小娘修个好点的棺椁。”
先前燕逸之发现家书时,陶夭夭解释过了:她是外室所生,一直不受当家主母待见,她的娘亲死后,连家族坟冢都进不去。所以,秘方卖给三老爷,收取点银钱是应该的。
并且,男子最怕自己也是在那方面被人看不起,燕逸之方才温和平静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缝,听见没有了药丸,才松懈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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