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年后。
仲秋八月,盲风至,玄鸟归。
暑气渐褪,正是幼童入小学的时候,而大人们更忙碌得多,家家户户染帛染缣、擘绵治絮,预备过冬的厚衣裳。此外还须收地黄做末都,捣韭菜做齑酱,好熬过一个无菜无蔬的严酷冬月。
尚冠里,也不例外。
这处朱紫云集的富贵乡,自昔年与长乐宫一齐建起来,如今已有十九个年头。尚冠街上鳞次栉比的府邸早已显旧,而历了四任天子,几番动荡后,主人也早已换过了不知多少。
曾经煊赫一时的萧丞相府、淮南王府、燕王府,都已门庭凋敝,风流云散,连儿孙后辈也零落无几。
而今,整条街上最炙手可热的,当数赵王府。
白露节这天,赵王府里东厢边的那株朱槿竟尚未委谢。它长势颇盛,傍着悬山顶的青灰色甓瓦屋檐,密密匝匝地开了满树,繁缀碧枝,宛如极鲜润的朱砂大颗大颗点染在少女迤逦的绿罗裙裾上,花光照眼,明艳不可方物。
朱槿花荫下,摆了张小漆几,吕禄与郦寄相傍立在几边,摆弄着一架弩机。
“这是——多少石的弩?”郦寄松了左臂上的力道,径自收了挽弓的动作。
这张弩机,与时下常见的夹弩、瘦弩、唐弩、大弩都不大相同,弩臂略长,而机心外别出心裁地打造了铁制的机廓。方才他用了近十成力气,弓弦竟也纹丝未动,即便他是个膂力偏弱的病秧子,也试得出这弓的与众不同。
时下军中遴选精锐,需能开三石弓,而他手中这张,恐怕不止。
“七石。”吕禄眼角压不住的亢奋,眉梢飞起,这股劲儿在他身上很罕见。他抬手从郦寄那边接过弩机,然后弓弦撑地,曲膝双足踏上了去——
“阿教阿兄看清,这弩,不必以手上弦!”
郦寄有些错愕地吕禄单足上弦,然后横弓平举,目光一聚,扣动弩机,三棱铁矢烁过一点银芒,疾射向在西垣边的革靶!
而吕禄则被弓矢离弦后强劲的后挫力震得浑身都颤了颤,长长吐了口气才缓过来。
郦寄愣了愣,才同吕禄一道走向了垣下的革靶,在看清革靶的瞬间。目光几乎一震——
箭尖,入靶整整一寸。
这牛皮革靶,是时下最好的靶,比匈奴人战场上惯穿的皮甲还要厚韧一些……若用于军中,将是克制匈奴骑兵的利器!
这个念头浮出来的时候,振奋之后,郦寄却倏尔怔住。
略微一顿,他目光近乎不自制地落向了东垣边那棵朱槿树——这树,是十三年前,吕禄成婚之时,天子刘盈送上的贺仪。
那时候,少年天子偶然晓得公输芗小时候家住蜀郡,背井多年,仍对故土的槿花念念不忘。于是,他费了不知多少人力畜力,耗了整整小半年工夫,生生自蜀郡移来了这株极罕见的重瓣朱槿。
刘盈自承位以来,吃穿用度一向简素,头回行这般侈糜之事,为此,连向来不大管事儿的相国曹参,都上疏谏言了一回。
十七岁的少年天子当着老人家的面儿恭谨应对,转头便一脸侥幸地向吕禄献宝——“还好先斩后奏,否则,赶不上你昏礼可怎么好?”
当初,吕禄的婚事,他也是这样帮的忙。
天子在宣政殿上当廷赐婚,皇帝为媒,公卿作证,长辈们只得按头认下。少年天子一惯弱势,承位以来几乎唯母命是从,头回大胆妄为,自然受了太后好大一通责难。
他身子荏弱,太后不好体罚,便另辟蹊径,把他禁足在宣政殿苦读,立国八年以来,各州郡呈上的章奏一摞摞堆满了殿室,汗牛充栋……于大多数少年人而言,实在是绝顶的煎熬。
吕禄几日后终于觅得了契机入宫探他,发现他神态委顿,怎么说话都恹恹地提不起兴致。
原本以为是被连日里昼以继夜的苦读折磨成这样,不想几番追问之下,少年天子却是默默抱了一摞自己特意挑拣出来的章奏给他看,尽是陇西、北地二郡的——
那里是大汉的北疆,毗邻着匈奴。每年冬天,匈奴人短缺了食粮便来郡中“冬狩”,一路烧杀抢掠,甚至回回都掠走郡中百多名少女与幼童,拉上十多车,沿途烹食作为回程的干粮……
年年如此,至今依然。
十六岁的吕禄看得怒极,又惊又恨,那天,默默陪表弟一道枯坐在宣政殿的青铜连枝灯下,坐了整整一夜。
回府之后好一段日子,他都极少出门。郦寄难得登门拜访时,便在他院子里见了许多机括、箭簇、重矢、轻矢……井然有序地归置各处,吕禄着实是个细心又讲究的木工。
“阿兄,我、我想试着做弩机,射得更远、劲力更强的弩机。”
匈奴之所以南凌大汉、东震鲜卑,西慑乌孙,所倚仗的,无非是一支强悍的骑兵,铁骑所向,未尝败绩!而匈奴骑兵的强大,一是兵士骁悍,二是皮甲厚韧,可御弓弩。
这两大优势任失其一,大汉便有了反击之力。
但,就在吕禄沉心制弓的那段日子,赵王如意在天子寝居内被太后鸩杀。少年天子大受刺激,当场晕厥,其后缠绵病榻一年有余。
而病愈之后,他再不肯做母亲手里的牵线木偶,也懒问朝政。自此溺于声色、俾昼作夜,浑浑噩噩地荒唐度日……当初抗击匈奴的少年心志,不知是不是在残酒里化了个干净?
光阴荏苒,一晃,已是十三年。
安陵之中,刘盈的骸骨怕都和棺木一同朽了。
但,那句异想天开的承诺,吕禄却不曾忘过。
郦寄从朱槿花树上收回了目光,落向友人手里那张日后将在北疆大行其道的利器:“这弩,可有名字?
“这原是阿芗摆弄织机时想通的关窍。因为以足上弦,我们俩商量,便叫它作‘蹶张弩’。”吕禄见日头大,便引着他一路往花荫下走回去,语气竟意外地平静。
这些年,他先后为人夫、为人父,又经了许多世事,性子总算日渐开阔。甚至“刘盈”这一处心坎上的痼疾沉疴,也终于能够稍微坦然相待。
“阿芗摆弄织机?”郦寄也随他转开了话题,稀奇地挑了挑眉,转而福至心灵,“是皎皎要备嫁奁了么?”
他们夫妇,伉俪十三载,膝下如今有一双爱女。长女吕皎已同朱虚侯刘章订了婚事,明年开春便要出阁。
吕禄垂眉一笑,算是默认。
“皎皎都绣了甚么花样?雪狸儿、黄狸儿还是花斑狸儿?”郦寄自小看着这孩子长大,一惯亲近,颇是疼爱。
皎皎的年纪和吕禄捡来的那只斑狸儿差不多,所以她自幼便爱抱着狸儿玩耍。后来它生了幼狸,也不许送人……除了一只白毛蓝睛的郦寄看着可心带了回去,其余的都好生养着。此外还收容了许多外头来觅食的野狸,如今府里怕有百十只各色狸儿,因此,赵王府甚至有个浑号叫“狸园”。
“喵……”正说着,走到朱槿树下的吕禄发现,自己原先的坐席已经给一只腼着圆肚子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ggds.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