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他们才喜喜庆庆接了雪“共白头”,脑子不甚清醒,弹了一曲逆解相思,也无燕好之想,那顾御诸就侧躺在盖聂身侧,用手支着头,一副兴味地盯着人家看。
两个人腾出手相扣,她用盖聂的指背贴在自己脸上。
“良人啊,你是不是第一次成亲?”
简直莫名其妙。盖聂不知道该用什么话回答,就连无奈地笑笑都认为多余。
顾御诸开朗地笑了:“真巧,我也第一次!起初看人成亲,只道是红烛高烧的闹剧,太无聊、没意义。后来竟品出几分趣味——看那眼角眉梢的羞意如何被喜乐催熟,看堂前燕雀与阶下宾客如何各得其所。方才原也要恼的,转念思及你心中欢喜,我便也高兴。人说乐以忘忧,我却是欢愉时连三魂七魄都轻了,哪还记得什么百年阳寿…你——”
“我记得。”
“其实你什么都知道。”
盖聂知道凡人的寿命,知道他的极限。然而她自己承担那些事物百岁,无人理解、甚至无人可说——甚至无法依靠、信任他人,就似长戟不可纫布,纵使神武,也缘其重量无法真正拥有人的温度。
“只是认为,哪怕蜉蝣般的一世,也想替云儿承担些什么,也想让云儿再多看见自己身后的人。”盖聂感受着指背上的温凉。
“就不怕我辜负你的好意,执意许你一人?”
烛光昏暗,月光和雪明朗。盖聂哑笑,只是望着她的眼,答案早在两人指尖。
顾御诸随即失笑,她总在这样时候好懂。
“云儿非盖聂囊中之物、亦非池中鳞兽任人宰割,一片云依着想依的人,去时无痕,也抓不住。况且盖聂既无张先生聪明才智、也无嬴政皇图霸业,只是能随风伴着云,便也知足了。”
顾御诸摇摇盖聂的手:“门槛够高的,比先生还恶劣。”
“天下英雄如过江之鲫,”盖聂轻笑,轻轻挣开她的手,抚上她的脸颊,“阿云喜欢便是最好。”
顾御诸猛地贴在了盖聂心口,竟就这么眠了。
又几百岁,山溪干涸,枯骨无存。该记得的不会忘,不该记得的忘不了。云梦山下一棵槐树下无名冢前插着的木剑竟然生枝。
只是又生在了涂炭之地。
如今土地兼并、外戚专权、天灾频发至于民不聊生,农民落亡、暴乱四起。虽不至于炼狱,倒也难看得很。
她本想寻味千古,看看这洪流是否照他所言归于平静。百年来也觉得累,并不插手,只是也不气馁,乱则安之,齐则逍遥,偶尔有茶有酒,便是滋润了。
不过那日,鬼使神差地救了个起义队里快死了的年轻人。
昔日家屋早化为焦土,顾御诸又没了家,不恋家不求家,在某处洞天随便弄了个栖身之地,听□□风兼得,把慕予往那一放,当家也未尝不可。
男人二十六七,生相俊俏,乌黑长发温凉如水,只是不见他睁眼,看不清他的瞳色。
顾御诸在石案前等茶,一旁的火炉咕嘟作响。
救回来两日,伤早就完好无损,正常也该醒。世道这么乱,把他丢外面就白救了。
水好了。顾御诸提壶时,男人眼睫翕动。
他记得自己被砍伤了大腿,那一刀穿了筋肉,眼下却丝毫不觉疼痛。再看不远处那白发紫衣干净的身影,他大概明白了情况。
顾御诸知道他醒了,也不提点,只是静静往盏中倒上了热水,又坐下石凳,拿起茶盏吹了吹。
男人起身,没有直视顾御诸。
“阁下救命之恩,在下定当报答。”
顾御诸不说话,俩指一抬,另一盏茶便浮着去了男人手边。男人接茶时缩了下手,而后稳稳拿住。
男人顿了顿,饮了口茶。茶香浓郁芬芳,可以提神。温暖的触感从喉管流向肺腑,他的神色轻松了些许。
直到他将热茶饮尽,顾御诸缓缓开口:
“叫什么?”
“…在下贺别。”
顾御诸抿茶,面色虽被白发遮掩,她的动作仍然轻盈平稳,似一片静云。
“敢问阁下大名。”贺别问。
“没有。”
“如此、在下如何报答阁下恩情?”
“‘报答’?…”顾御诸哼笑一声,“世道不平,你一个农民,能活着就不错了,谈什么‘报答’…待到何时你活久些,这就算我没白救你。”
这一言堵得贺別哑口无言,他紧了紧手中的茶盏,只听恩人说两日离开,定了他的心,自此便再没了话语。
贺別不语,顾御诸自行方便。吃吃茶,看看书,有时拨弄两下琵琶。贺別听见乐声觉得十分新奇,但也没有多问,对她的一切满有可遇不可求的意思。
贺別不知自己身处何方,洞天与世隔绝,夜间可闻潮声,他是冀州人,自然知道此地离家离军甚远,只是那人仙人般脱俗,直觉想要信任她。毕竟他一介布衣,家中妻小也实在平常,绝不会有什么仇家。
洞天内二十步到头,一张石案三张石凳,一架坐屏一榻石床,看似朴实简陋,却有古琴与丹青一类被随意摆放,她闲时拿出来把玩两下。再便是石案边靠着一件被粗布包裹着大概是兵器的物事。走近时总觉得很安心。
她晚上不在,贺別知道原因。一个成仙的,也太细了。
想外出时,走到洞口,只见悬崖峭壁、绿野苍茫,望得天外之景,却更催人思家。
顾御诸缓缓走到他身后,抱着胸,声音平平:“想家了?”
贺別点点头,又转身与她对视,只是那一瞬她有意无意地躲开。
她把他送回黄巾,便别了。
一别多少载,他记得清楚。
贺别躺在草席上,胸口微弱的起伏几乎难以察觉。油灯的光晕在土墙上摇晃,将围在床前的子孙们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他的面容已枯槁如树皮,唯有那双浑浊的眼睛仍固执地睁着,手指不时抽搐着抓住被角。
"阿爷…”年幼的孙女跪在床边,手攥着他青筋凸起的手腕,“您要见谁?”
屋外暴雨如注,雨点砸在茅草屋顶的声音像千万只马蹄踏过。贺别的喉结滚动了几下,从齿缝里挤出几个气音:“云..."
长子抹了把脸,雨水混着汗水从指缝间漏下来。他刚从三十里外赶回,蓑衣还在滴水。“爹糊涂了。”他转头对弟妹们说,"这些年总念叨什么仙人..."
贺别突然挣扎着要坐起,枯瘦的手背暴起紫黑色的血管。孙辈们连忙按住他,却听见老人胸腔里发出风箱般的抽气声。
“如何报恩呐…”
雨水从茅草缝隙漏下来,滴在他凹陷的眼窝里,顺着皱纹流成蜿蜒的小溪。他看不见,却似乎听得见潺潺声。
那靛色的星、珠白色的细流、乌金色的花儿、潮声救了他的命。
雨静了,月光忽然现出来,贺別浅浅笑着。
月圆月缺,岁月穿梭,他总做的梦没有尽头。
斑斓的夜空,月正向一片云彩移动,月亮在深幽中漂浮,接近云彩时,云彩黑色的边缘闪闪发亮了。
年轻的躯体总围着他转,他的眼不清楚,只觉得晃眼,时而耳朵清明,只听见叹气声。被喂下糊状的液体后可得短暂温存,身下濡湿也未被轻视,子嗣善良孝敬,他感到很好,也很恶心。
老而不死是为贼,如此这般是累赘,就该寿终正寝么?只是那一味缺始终蛇般缠绕在心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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