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晓霜的故乡有一出弹词,叫《梁祝》,讲祝英台女扮男装入学堂读书,与同窗梁山伯相恋的故事。
小时他在故乡听这出弹词便好奇,周围人都是瞎了吗?
女扮男装,周围人一个都认不出来。
现在詹事府里的人好像也都瞎了,这都认不出苏清是女子。
也不怪众人眼盲耳聩。
当一个人美到极点时,她身上性别的特点便会模糊,而苏清继承自她母亲与皇帝的美貌,让她拥有了雌雄莫辨的美。
——碧波池苑泛清涟,鸳鸯交颈镇相怜。
——仙娥已是离阆苑,争奈我、不识罗敷真面。
可她真的是个女子。
每月他都见苏清有些不舒服,开始以为是生病,后来才懵懵懂懂猜到,这大抵……是女子的月信?
这个时候,苏清这饭量总要大些,尤其爱吃肉,总嚷嚷着再去围猎就好,烤点儿野兔野猪肉吃。
皇帝很不喜欢子弟沉迷狩猎,说驰骋畋猎,乃是堕人心性的玩意儿,因而每年也只有一次围猎。
苏清想吃烤肉,自然是落了空,只能继续对着文华殿东庑里厚厚的尺牍和夫子们发愁。
他则偶尔也会在书页的间隙里,凝望她打盹的模样。
——游鱼穿荇藻,叶底莺啼叫。
——观荇菜兮思流芼,抚琴瑟兮对桃夭。
她已是“梅花透露春消息”,他岂能“泥塑木雕不知情”。
那种无忧无虑的日子,终究是他们相处时的少数。
苏清渐渐长大,帝后之间的裂痕也愈来愈大,几乎要到了朝臣也隐隐知道的地步。
因而她光彩绝艳的眉目间,总萦绕着化不开的愁绪。
可她也不过一介没有一官半职的陪读,帮不上她什么,只能在她黯然神伤时守在她身边。
这一年的夏末秋初没什么雨水,天气干燥。
就在这一年,皇帝骤然废后!
朝野一片哗然,探问为何无故废后的奏疏像雪片般飞来。
一天夜里,惊雷声响。
听说劈中了一处宫殿,那处宫殿在大火里化为飞灰。
是夜,被废入冷宫数周的颜皇后死在了这座烧成灰烬的宫殿中。
夜里的文华殿很冷清,还有些书册没整理完,因而只有秦晓霜一人。
空荡荡的文华殿里,苏清失魂落魄地走进来。
他忙放下手中的书,从梯子上下来,还来不及行礼,苏清就像脱力了一般坐在地上。
夜里天气已渐凉,风露重,他来不及去取苏清的常服,急解了自己的披风,给她披上。
苏清好像双目看不见他一样,两眼空洞的没有神采,泪却不停地顺着脸颊流下。
他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能陪在她身边。
“晓霜,我……母后……”她尝试说些什么,嘴里吐出的却都是破碎的字句,和眼泪一起碎成秋初的霜。
秦晓霜隐隐有猜到发生了什么事。
苏清经历的,不仅仅是失去母亲的切肤之悲。
他也算通晓史书,知道有些荒诞至极的朝代,有杀母立子的恶俗。
前朝也有位看似圣明的皇帝,穷兵黩武,疑神疑鬼,逼死了自己一个又一个儿子,最后要立聪慧的小儿子为皇太子时,声称世间祸患,无不由“主少母壮、女子乱国”所致,将自己孩子的母亲赐死。
这种荒谬昏聩、大逆人伦的行为,自然遭受了后世许多批评。
可人们还是说瑕不掩瑜,他还是圣明天子。
现在,这种残忍的事情发生在苏清身上。
“母后她……”她哭得没有力气,呆滞地靠在秦晓霜身上,整个人好似完全僵住。
秦晓霜手足无措。
“殿下,地上凉,您也要保重自己的身子。”他保持着自己的姿势劝解道。
可是丧母的悲恸,哪里是一两句话可以劝解的。
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如果她是男子,那两人此刻的举动自然不为越礼;可她是一个女子。
——即使其他人都不知道她是;即使她也不知道,他知道。
最后,他缄口不言,只是将那件披风给她洗好,跪坐在她身边,任她靠在自己肩上,她的眼泪将自己的衣襟浸湿,和她一起感受她的悲伤。
…………
命运的悲痛还在继续蔓延。
颜皇后接连被废、身死,震惊朝野。
他父亲和其他几个文官一样,上书说颜皇后无过,不应无故废黜。
几乎是毫无意外。皇帝大怒,涉事者一律入诏狱拷问,他虽未曾参与其中,也因与太子过从甚密,入诏狱审讯。
那一次倒是恐吓为主,身上不曾受皮肉之苦。
毕竟皮肉之苦要等到他父亲和他已被定罪,要流放幽州北境之时:
两人各受杖刑二十,流三千里,服苦役三年。
临行之前,他见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太子。
那时秦晓霜知她深陷母亲被废一事,尚自身难保,却执意为他送行。
臀杖的伤还未好全,身上粗布囚衣虽是新换的,也粘上丝缕血迹。
他一瘸一拐地走向苏清,还未至跟前,便被苏清扶住。
“殿下。”
他微微蹲身,正欲行礼,苏清将他拦住:“不必,你……”
苏清顿了片刻,眉眼间闪过一丝痛惜和坚定:“你保重身体,以待来日,我必救你。”
“……是。必不负殿下期许。”
他说这话的时候,有些安慰她的意思。
北边弱水河畔,苦寒之地,可是,很多流放的人还来不及走到那里,便死在路上,更不要说他受过杖刑。
他可能永远都回不来了。说这话无非是为了安慰苏清。
苏清敛去眼睛里的酸楚,往他手心塞了些东西。
随侍的小太监掏出一个布包给旁边押送的官差:“一点薄礼,还请公差大哥不要嫌弃。他们几个受过杖刑,这身粗布的衣裳未免不利于伤口恢复,若是溃烂了,路上有些什么,也是大哥添麻烦。还请公差大哥为他们添些软和贴身的衣物。路途遥远辛苦,剩下的银子权当给大哥添些酒菜。”
官差小心打开,看见里面露出的银锞子,笑道:“哪里哪里,分内的事。”
“你多保重。”
苏清对秦晓霜道。
和他与父亲两人一起流放幽州弱水河畔的,还有他的母亲。
依照大胤律法,犯罪流放者,其亲眷其他人可以不用陪同,但妻妾是必须要连坐一起流放的。
因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行动也甚为不便的母亲,被迫和他们一起走上流放的路。
他父母算得上恩爱,没有妾室,一路上照料着两个受伤病人的重担便落在他一人肩头。
待到可以歇脚的时候,她怜惜丈夫和儿子都受了伤,总吃干粮也不好,便借锅灶勉强做饭。
秦晓霜觉得身上的伤好些了,便过来打下手。
“我的儿,你起来做什么?去那边休息吧。”
“没事的,阿妈,我好多了。”
他有些庆幸,自己虽然十七八岁,也到了该议亲的年纪,幸而最后没有娶妻。
不然岂不是连累别人?
他也不肯让这些杂事都落在母亲肩头,一瘸一拐地在旁边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母亲顾氏看着,又垂下泪来。
她哭了一会儿,擦擦眼泪,强颜欢笑道:“你尝尝,我许久不下厨了,不知道手艺还比不比得上在娘家时。”
他母亲顾氏,是江南有名的儒商家的女儿。
以前士农工商,泾渭分明,商人为人所不喜;后来经贸繁荣,商人势大,许多也读书,或者和书香门第联姻,那种士人与商贾不婚的成见也越来越少。
秦家世代读书、做官,也娶了殷实的商人之女为妻。
顾家虽从商,家教却颇严,尤其是对女儿,更是心狠的,要个个教成贤妻良母,因而即使富足殷实,仆从甚多,做饭、刺绣女工等也是交给族中女子做的。
嫁入秦家后,秦父怜她辛苦,便请厨娘在家中做,反倒比她在父家时轻松些。
如今秦家落败,这一门手艺又捡了回来。
去幽州的路上,也不都是穷山恶水,艰难困苦。
渐渐入秋,天高气爽,秋色满江山,将翠绿染作彩林,弥望是满目云霞般的色彩。
官差和他们歇脚的破庙里,历来是流放幽州的必经之地,破败的墙壁上题了许多字,都是之前的人,望见这流放途中的山河丽景,心胸开阔,顿解郁结之气,慨然赋诗。
“倒有些意思。”
秦父看着墙壁上这些龙飞凤舞的字迹,连连颔首,取一块儿烧成黑炭的木头,也在墙上作诗题字。
这样的岁月宁静,自然是有人在负重前行。
一代代随着这些罪臣流放的妻妾,就是负重前行的人。
家族得势时,她们是锁在笼子里的囚鸟,无法平分那些荣耀和自由,家族落败时,女人又是必须跟着吃苦的。
荣华时,这个世界或许不会想起女人,潦倒时,女人是万万不能不跟着一起受罪的。
大概是不幸中唯一的幸福,这也是从小被教育不能抛头露面的她们,为数不多可以领略河山秀丽的时日。
这时,秦晓霜常陪顾氏在庙宇边坐着,看山下层林霜染,叠翠流金。
苦中作乐,毕竟还是苦。
为了保证效率、及早赶到流放地,一日要走足足五十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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