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小旗,你可曾听过《龙王的女儿》?”赵旭忽然问道。
这个故事流传了近八百年,讲得就是龙王的小女儿救了一位落水皇子,并爱上了他,卖掉自己的声音,赌上性命,才得以提前化形变成女子,以哑巴渔家女的身份留在皇子身边。无奈邻国公主截胡冒功,皇子误以为邻国公子才是救命恩人,与其结为秦晋之好。龙女本有机会杀死皇子解除诅咒,可她宁愿牺牲自己,也不愿伤害王子,最后变成了海上的泡沫。
宋琛不但听过,印象还十分深刻,不是因为它的作者是自己的祖宗赵嘉仪,而是这个故事曾经决定他和宋珩的命运。
很小的时候,他的亲姨父,也就是表妹林思苑与林思薇的父亲给他们讲了这个故事后,问他们:“如果你们是龙女,会不会为了皇子而放弃自己的生命?”
宋珩虽然比他小一岁,可从小脑子灵活,每次老师提问,自己还在思考,宋珩便已回答得漂漂亮亮。可这次宋珩却哭得稀里哗啦,抽噎着说不出话来,于是他罕见抢了个先,干脆地道:“不会。”
姨父问他理由。
年方七岁的他已经对死亡有了浅浅的理解,知道人死之后会住进黑漆漆的棺材里,然后埋在地下,永远与黑暗作伴,只是想一想便觉得后怕不已,因此他十分坦荡道:“因为我不愿意死。”
姨父笑着点了点头,没有做出任何评价,然后将目光转向了还在哭泣的宋珩,面上未见半点厌烦之意,耐心十足地等着他。
年幼的宋珩哭了半响,才抹着泪道:“龙女太可怜了,皇子非蠢即坏,如果我是龙女,我也不会为了他而死。”
当时姨父眼睛一亮,蹲下身来,视线和宋珩平齐,饶有兴致地追问:“阿珩为何说他们非蠢即坏?”
宋珩擦干眼泪,不屑地撇了撇嘴,似乎对公主充满了不满:“怎么猜也知道不是公主啊,先不说公主如何不顾身份跳到海里,可公主身娇肉贵怎么救得起他一个大男子?”
“阿珩怎么会想到这里去?”宋珩话音刚落,宋琛深深记得当时姨父的眼睛更亮了,急切问道。
宋珩不假思索道:“前天我不小心从树上跌下来,王家表姐比我还高些,可她费了好大劲都拖不动我,还是跟她同岁的丫鬟才将我背了回来,故此我猜闺中女子的力气是一般是很小的。皇子即便不知道龙女的身份,可也只有常年与水为伴的渔家女才能救他啊。如果皇子连这个也猜不出来,那他就太愚蠢了,配不上冰雪聪明的龙女。如果他猜出来却不说,那就太坏了,对不起龙女的救命之恩。”
姨父听完,站起身来,哈哈大笑,将宋珩一把抱在怀里,继续问道:“如果可你非皇子不可,你会怎么办?”
“我会揭穿公主的真面目,告诉皇子自己的真实身份。”宋珩想了想道,最后又抽着鼻涕补了一句:“如果皇子依旧不从,我会让龙王将他抓到海里,直到他愿意为止。”
“对,男子汉就要如此,当争则争。不过我们是书香门第,熟读孔孟,做事要有章法,阿珩小小年纪就已经懂了先礼后兵的精髓,我林氏当兴。”
宋琛到现在依然记得姨父当时看着宋珩的神情,整个面庞熠熠生辉,眼底满是慈爱和惊叹,仿佛在宋珩的身上看到了毕生的希望。
从那以后,姨父和姨母就偏心起来,每次带给宋珩的礼物总比自己要贵重得多,还时不时地将宋珩接到金陵林家常住……
随着年岁的渐长,宋琛早已明白幼时姨父考较的含义。姨父是林家当代家住,只是他没有儿子,族里也并无出众的孩子,最终打算从他和宋珩之间选出一个孩子入赘林家,继承林家基业。
……
“回殿下,自然听过。这个故事情节跌宕起伏,龙女的痴情给下官印象极深,至今尤为感动。”宋琛失神了片刻,不过立即便从久远的记忆中走出,不动声色道。
赵旭自从知道他和李素娥的婚事的当夜,不知何故触怒了泰和帝,被禁足了整整两个月,今天刚出来,便单独召见了他。
宋琛知道赵旭绝非无缘无故地问他是否听过这个故事,于是静静等着他的下文。
哪知赵旭把手往后一背,再次卖了个关子:“宋小旗,你对故事中的公主如何看?”
宋琛挑眉,怀疑赵旭是不是听了些风声。
最近他刚好遇到了一个类似故事中公主的女子,此女正是辽东的徐有凰。
自从跟李素娥订婚之后,他时常去探望她,只是她大多数都很忙碌,偶尔碰到她空闲,也是极为疲惫,不愿意再说话的样子,很多时候都是她身边的徐有凰代为招待他。
如此几次之后,宋琛对这个美貌非常的女子也渐渐了解起来,为人大方爽快,医术也并非他所想的那般差,反而断症开方的水平很高。
本来对她印象逐步改观,只是她突然有天提起了那日他受伤之事,自称是他的救命恩人。
宋琛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她以为自己是龙女的皇子么?
李素娥虽然对外的身份是个学徒,加上经常说话不中听,不知情的人在背后皆言:徐姑娘模样好,医术强,出身也不赖,却谦逊待人,李素娥医术平平,每天只坐在周芍身边,对着学徒和病人指指点点,耍足了大小姐威风,典型的人菜脾气大。
可宋琛知道只要有心人略通些新医的基本原理,就会明白李素娥与其说耍威风,更多的是指出学徒的错误,忽略她那暴躁语气,她的话大多讲在要害。
宋琛肯定那日是李素娥救了自己和汪静,甚至怀疑身怀入微之术的人恐怕也是她,说他眼睛两天会复明,果然第三天便看得见了,那样精准的判断,简直神乎其技。
宋琛想到此处,直言道:“贪心不足,心怀侥幸罢了。”
“原来宋小旗不怎么看得起里面的公主。”赵旭闻言,嘴角露出一丝高兴。
宋琛虽然直觉不对,可又说不出所以然来,只能似是而非道:“她只是个反角罢了,说来说去还是故事里皇子的错认了救命恩人。”
赵旭却对宋琛回答很满意,像个小大人继续道:“孤逃婚那日曾落水,当时有一女子站在岸边,看着孤挣扎了半天,却无动于衷。孤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之际,却有个女子跳水救了孤。当孤醒来时,先前的女子却道是她救了孤。若非孤在昏迷之前,看清了救人女子的模样,恐怕就要像故事里的皇子一样,被这个女子耍得团团转。宋小旗可知道那个贪得无厌的女子是谁?”
宋琛这才知道他说的并非徐有凰,似是想起了什么,反而问道:“恕下官愚钝,还请殿下解惑。不过在此之前,我想知道真正救您的女子是谁?”
“一个不认识的女子罢了。”赵旭大概没有想到宋琛会反问自己,愣了片刻,才面色迟疑道。
宋琛与他相处多年,立刻看穿了赵旭的言不由衷,却也不再追究,而是顺着他的话:“那倒是可惜了。”
赵旭不满自己被宋琛带偏话题,将了他一军:“不过那个胆大包天的女子就是宋小旗的未婚妻李素娥。”
说完,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似乎要看他得知自己的未婚妻是如此卑鄙小人后,他是何种表情。
宋琛听着赵旭拙劣的挑拨离间,心底一哂。
大昭寺位置偏远,极少有女子往里面进香。既然赵旭那日在大昭寺见过李素娥,他更加确定了救他之人是李素娥了。
“下官了解素娥妹妹,她断不是这种人,想必其中有些误会。”宋琛看着赵旭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憋屈模样,内心好笑,面上却不表露丝毫,一脸诚恳地请求道:“如果殿下真的耿耿于怀,下官替素娥妹妹赔个不是,还望殿下看在李千户和下官忠心耿耿的份上,原谅素娥妹妹一次。”
“宋小旗你可知我那日要大张旗鼓地捉拿李娘子?”一计不成,赵旭又生一计。
宋琛心道:我一点也不想知道,你不去找你的救命恩人,追着骗你的人不放是怎么回事?
不待宋琛回答,赵旭脸上流出一股暧昧:“那日她不仅试图骗孤,还趁孤昏迷不醒,轻薄于孤,被孤抓个正着,说好了此生要对孤负责,做孤的良娣……”
宋琛面色一寒,冷冰冰地打断他,半跪于地:“我想殿下误会了,世上有一种救急之术,名曰人工呼吸。当时殿下溺水不醒,素娥妹妹见殿下只是个孩子,故此情急之下,不得已出此下策,还请殿下看在素娥妹妹救您的份上,恳请您勿要坏她的清誉。”
……
宋琛走在回府的路上,头顶炽阳当空,身上汗流不止,心底却满是阴霾。他早就知道赵旭对自己的未婚妻有些意思,可赵旭素来心性不定,本来并不将其放在心上,想到离去之际,赵旭软硬兼施的威胁,不由地冷笑:“只是我宋琛的人怎会拱手相让?”
回到宋府后,他径直来到自己的屋前,打算好好睡上一觉,再与赵旭斗智斗勇,早日打消他不切实际的念头,只是刚推开房门,便看到宋珩端坐于桌前。
“大哥。”宋珩见了宋琛,立刻起身迎了上来。
宋琛坐下后,只见桌上中央放着一个小炉,炉上正烧着一壶水,茶壶咕噜噜作响,显然水刚好烧开,瞥了眼宋珩身前的茶具,轻轻笑道:看来我来的正是时候,有幸再品一品阿珩的手艺。
金陵乃水乡,对茶道多有研究,高门大族更是玩出了花样,宋珩算是长在林家,耳濡目染之下自然也擅长此道。
“区区小道耳,大哥莫要取笑我。”宋珩摆弄起桌上的茶具,动作娴雅优美,经过繁复的操作之后,斟了两杯热茶,递了一杯给宋琛。
眼前的茶香袅袅,淡而不散,宋琛欣赏片刻后,一饮而尽,看着宋珩欲言又止的脸,嘴角再次扯出一个淡笑,单刀直入:“今日阿珩找我,恐怕不是只为喝茶吧。”
“不错,我确实有件事要求大哥。”宋珩闻言起身,站到宋琛身前,突然掀袍,直直地跪了下去,“大哥,我心悦素娥,想求你解除和素娥的婚约。”
“凭什么?凭你借着老师和表妹的往事才让她对你另眼相待吗?”宋琛转着手中的空杯,察觉到宋珩瞳孔一缩,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宋珩:“阿珩,这个世界不是只有你一个聪明人。大哥资质愚钝,不如你受老师重视,可终究是老师的弟子,有些事多多少少也有所耳闻。”
那天第一次见到宋珩和李素娥熟稔的样子,宋琛确实以为两人有意。可细细观察之下,发现宋珩不过用老师与表妹为由头吸引李素娥注意罢了。
“果然瞒不过大哥。既然如此,大哥也应当知道素娥两世为人,寻常方式根本无法打动她,唯有老师之事,才能令她正眼看你。大哥明白却不肯放下心中骄傲,自持她是你的未婚妻,想着今后总能日久生情。说穿了,大哥不过是想得到她人罢了。”宋珩抬起头,毫无畏惧地迎着宋琛的目光,嘴角微微扯动,“大哥行事还是一如既往地简单直接。”
“手段不在于简单复杂,有用就好。”宋琛面对宋珩近乎挑衅的话,也不动怒,拿起宋珩调制的茶水给自己续了一杯,脸上现出一丝笑意道:“倒是阿珩行事灵活周全,深得林家先礼后兵的精髓。”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姨父待他如子,自是需要他入赘林家作为回报,宋珩早就明白了自己的命运,听着宋琛意有所指的讥讽,眼底冰寒:“如今已经没有林家了。”
宋琛看着宋珩略有苍白的脸,自知失言,心底不由闪过一丝内疚。
其实当年姨父在考较他们的前一晚,他的父亲已经问过他一次了,他的回答跟宋珩差不多。
“皇子又蠢又坏,根本不值得为他死。何况龙女本事那般大,如果我是她,会直接将皇子掳回海里,才不会搞那般多花样。”
只是父亲听了答案后,感慨地摸了摸他的脑袋,要他面对姨父时,说自己怕死。
每每想到这里,宋琛就已经明白:原来父亲早就打定主意要将宋珩送到林家做赘婿。
他也曾愤怒地质问过父亲,为何将宋珩送去做赘婿,宋家家大业大难道容不下一个宋珩?
父亲只是冷酷道:“阿珩除了有些心软和矫饰的毛病之外,骨子里跟你一样自我强势,定不会甘居人下。你固然占着嫡长身份,可不如他反应敏捷,你是压不住他的。可他又胜你不多,除了反应胜你一筹,你们两个半斤八两。今后你们兄弟相争,宋家定会败在你们两个手中。林家赘婿名声虽不好听,但好歹得了实惠,林家千年基业足够他大展宏图了。”
宋琛一直在想,之所以会有那场不公平的考较,他可以肯定是父亲为了平息宋珩的怨恨,故意和姨父演得一场戏。
父亲素来算得精,只是人不如天算,天降姜侯爷。时代变了,新学兴起,短短几年间,就已能与孔孟之道分庭抗礼,取而代之恐怕也只是时间问题。
宋珩很早就看明白了这一点,表面学着孔孟之道,心早就飞向了新学,哪怕姨父打了他无数次,可他还是义无反顾地拜师姜侯爷,成了姜侯爷最得意的弟子,直到姨父七年前做出了最后一搏,落得身死族灭的结局。
本来宋珩作为林家赘婿,未来的继承人,本来是跑不掉的。可姨父对宋珩终究有着父子之情,私通叛军之事,从没有让宋珩牵涉其中,把宋珩林家赘婿的线索几乎消灭的干干净净,甚至还将林家积累的财富私下里给父亲,托他转交给宋珩。
世人皆道宋珩是因夺妻之恨,才会自出姜氏,实则宋珩与姜侯爷有抄家灭门的血仇。
宋琛虽然对宋珩有一份愧疚,可想到他觊觎自己的未婚妻,心中依旧愤怒难言,这时宋珩又不停地刺激于他:“只是素娥非常人,有姜氏和李氏做主,连太子都不能勉强于她。大哥若是以为有未婚夫的名义便可高枕无忧,恐怕打错算盘了……”
手中的茶杯猛地掷向宋珩,宋珩却不避开,龇牙咧嘴地捂着肩膀,苦笑:“大哥好狠的心。”
宋琛冷眼看着宋珩一脸惨白,视若无睹地绕过宋珩,走到床边,撩开帐子,鞋也顾不得脱,躺倒在床,闭目而眠。
很快屋内响起均匀的呼吸声。
……
当宋琛醒来时,发现外面太阳已经落山,算了算时间自己睡了近三个时辰,即使养伤期间,午睡也未有这般久,怪不得浑身僵直。他活动着肩颈走到桌前,瞥了眼依旧跪在地上的宋珩,叹了口气。
中午还信誓旦旦不会将自己的人拱手相让,只是他终究不是龙女,他的竞争对手不是公主,而是唯一的胞弟。
“爹,阿珩是宋家的孩子,不想再去林家了。”七岁的宋珩抱着男子的大腿,泪眼婆娑道。
男子脸上露出动容之色,满眼皆是心疼,动作却不含糊,拎起宋珩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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