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臻在混沌中挣扎许久,耳畔似有万千呓语纷扰、叹息、悲泣,直至竭力掀开那沉若千钧的眼帘。
窗外夜色如墨,室内烛影幢幢,他恍惚间竟不知昏沉了几多时辰。
喉间干灼如焚,正欲唤人,却见祖父端坐于床畔太师椅中,面色沉郁如铁。
“还知道醒?”
烛泪堆叠,在谢国公脸上投下明灭的光影,更添森然威仪。
“堂堂国公府公子,为一女子跪至昏厥,列祖列宗颜面何存!”
谢臻勉力欲撑起身,却被一阵天旋地转逼得倒回枕上。
他喉间嘶哑,挤出几字:“婚事……祖父可允……”
“你竟还有脸敢提婚事?”
谢国公枯掌重重拍落案几,震得茶盏叮当乱响,“昏迷一日一夜,醒转第一句便是这个!”
谢臻苍白的唇抿如薄刃,眸底燃着执拗的星火。
“水……”他气若游丝。
谢国公冷嗤一声,到底示意小厮奉上温水。
“你是谢家骨血!是国公府的嫡次孙!”
谢国公见他饮水,怒意复炽,须髯微颤,
“你兄长建功立业,你却为个女子跪到人事不省,成何体统!”
“有兄长在,国公府门楣自可光耀。”
清水润过焦喉,谢臻眼底那两簇火苗分毫未减,声音虽虚浮,吐字却清晰,“孙儿……唯求嘉宁。”
“混账东西!你!你与你那短命的父亲一般,俱是被情孽迷了心窍的糊涂种子!”
谢国公似被勾起了陈年旧痛,眼中掠过一丝深切的怆然与无奈,旋即化作更盛的雷霆之怒。
他气得再度举起拐杖,终究未能落下,凝视着孙儿苍白的面容,眸底终究泄出一丝掩不住的心疼,语气稍缓:
“这一跪,险些将你这条性命也跪送了!
为一女子,竟不惜自戕其身,忤逆尊长;
为一女子,竟可弃祖宗家法、门楣荣辱于不顾?
你可知你是我国公府的嫡次孙。
你的身份,你的前程,皆系于宗族!
岂容如此意气用事?
你大哥……他是嫡长,自有他当承之重。
你呢?你便如此自甘轻贱?”
谢臻阖上双目,缄口不言,然眉峰凝着的磐石般的执拗,未松动分毫。
谢国公见他这般顽石之态,恼恨交加,最终只余一声沉若寒潭的叹息。
他低声吩咐小厮文松:“好生侍奉二公子,将药仔细喂下。”
复深深看了谢臻一眼,方转身离去,那背影在昏黄烛光里,透出无尽疲态。
谢国公离去后,文松方敢小心翼翼地趋近榻前,眼眶泛红:“二公子,您可算醒转了!真真吓煞小的了!”
他忙倒了温水,服侍谢臻饮下几口润喉,这才从怀中取出一个用素帕妥帖裹藏的小包,压低嗓音道:“二公子,这是永宁侯府嘉宁姑娘……托人送来的。”
谢臻原本黯淡的眸底骤然迸发出光彩,不顾虚弱撑坐起来。
他急不可待地接过,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轻颤,将那素帕一层层展开。
内里躺着一支通体莹润、素面无华的青玉簪,入手微凉,那股凉意却似能熨帖心神,转瞬间化作支撑筋骨的暖流。
展开的信笺上,那熟稔的字迹跃入眼帘,笔锋较之往日更为刚劲决绝,字字如铁,力透纸背。
“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谢臻唇齿间低低呢喃着这十字箴言,指尖眷恋地抚过那支青玉簪。
一股汹涌澎湃的暖意与沛然的力量顷刻席卷全身。
所有的病痛、疲惫、虚浮无力之感,在这一刻,皆被这掷地有声的盟誓涤荡一空。
苍白的脸上,缓缓绽开一抹笑意,虽浅淡如雾,眼底的灼亮却灿若星辰。
-
两日后,谢臻病体稍愈,不顾劝阻,执意前往翰林院当值。
谢臻身形尚显单薄,面容犹带几分病后的清减苍白,然一双眸子却湛然若寒星,较之以往更添坚毅之色。
他端坐于案牍之前,趁四下人迹稍疏,复又从袖中取出那支玉簪,指尖温柔流连地抚过莹润的玉质,感受着嘉宁传递而来的那份无声慰藉与支撑之力,唇边不觉泛起一抹清浅笑意。
“哟,谢兄!瞧什么稀罕物呢?笑得这般……嗯?”
几个同僚嬉皮笑脸地凑近前来,其中一人眼尖觑见他掌中之物,挤眉弄眼地揶揄笑道,
“这簪子……瞧着分明是闺阁之物啊?
怎地,谢兄还对那位嘉宁姑娘旧情难舍?
啧啧,外头可都传遍了,说她跟太子殿下那点事儿……”
谢臻面上笑意倏然敛尽,将玉簪珍重收归袖中。
“什么!她还给你送簪子?”
另一人夸张地嚷嚷起来,语气满是鄙夷,
“这……这算哪门子事儿?
一边跟太子殿下不清不楚、闹得满城风雨,一边又偷偷摸摸给你塞定情信物?
谢兄啊谢兄,你可千万要擦亮眼睛!
别被她那副楚楚可怜的样子蒙骗了!
这手段,啧啧,真是玩得一手好心机啊……”
“住口!”
谢臻霍然起身,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凛然之气,瞬间慑住满室嘈杂。
他目光如闪电般扫过那几张轻浮的面孔,一字一句,声音似金石相击,掷地有声:
“诸位同僚饱读诗书,当知‘流言止于智者’,更应恪守‘非礼勿言’之圣训。
不思明辨是非,反效那市井长舌之徒,捕风捉影,妄议揣测,肆意诋毁,
此等行径,岂非有辱斯文,有负此身官服?
若再令谢某闻得半句污蔑之辞,休怪谢某不顾同僚情面,定当具本参劾尔等诽谤之罪!”
那几个同僚被他一番疾言厉色驳斥得面红耳赤,张口结舌,想回嘴却又理屈词穷,最终只能悻悻然地咕哝几句“不识抬举”、“走着瞧”之类的酸话,灰头土脸地散了。
谢臻缓缓落座,平复胸中因愠怒而起的些微波澜。
袖底的手,依旧紧握着那温润玉簪,仿佛它是劈开混沌的利刃,予他独对千夫之勇。
就在方才愤然发声之际,他脊梁陡然一寒,一道冰冷刺骨、如芒刺背的目光仿佛穿透虚空,带着鹰视般的穿透力与威压,牢牢锁在他身上。
他心头警兆骤生,下意识循着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源头,倏然抬眼,望向翰林院通往内廷的月洞门方向。
那里空寂无人,唯见几竿修竹在风中簌簌轻摇,竹影婆娑,仿佛方才那令人遍体生寒的凝视,不过错觉一场。
-
月洞门后的回廊阴影深处。
裴景昱负手而立,玄色常服几乎没入廊柱浓重的暗影之中。
他恰经此处,方才谢臻珍视玉簪的缱绻情态,以及挺身驳斥同僚、竭力维护嘉宁的始末,尽皆落入眼底。
尤其是谢臻取出那支玉簪时,眼中毫不掩饰的珍重与温存,如同滚烫的热油浇淋在暗火之上,瞬间引燃裴景昱心底积压许久的暴戾,杀机烈焰般熊熊腾起,再难遏制。
香囊之后,竟又是玉簪!
她竟敢!他们竟敢!
他原以为施以重压,必能令他们知难而退,孰料反助成其情比金坚。
谢臻非但未退,反似磐石愈坚,甚不惜忤逆尊长,甘受滂沱长跪之苦;
而嘉宁,身处禁足囹圄,竟还敢私相授受,传递信物与盟誓之辞。
这绝不是他想看到的局面。
他要的是嘉宁俯首称臣,是谢臻万念俱灰。
而非这二人,在他布下的重重枷锁之下,愈发心意相通、难舍难分。
一股砭人肌骨的怒意,宛若带刺毒藤,寸寸绞紧裴景昱的心脏。
他缓缓抬起手,指腹无意识地、近乎要嵌入骨肉,重重碾磨着拇指上那枚触手生凉的白玉扳指。
周身气息阴寒似九幽玄冰,有足以倾覆乾坤的风暴在无声酝酿,刺骨寒意弥漫,令随侍宫人噤若寒蝉,连呼吸都屏住。
他凝睇着谢臻的方向,薄唇抿成一道直线,面上无波无澜,唯余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之中,翻涌着足以毁天灭地的冷酷与决绝。
看来,先前的手段,还是太仁慈了。
-
东宫,夜阑更深,万籁俱寂。
紫檀木案上,一壶御酒已倾泻泰半。
裴景昱独坐书案之后。
案头未秉烛火,唯余窗外漏入的朦胧月华,玄色常服裹着他孤峭如寒峰的身影。
窗外月色泠泠如水,却映不亮他眸底沉凝的幽邃。
他指间闲闲把玩着一枚温润生泽的白玉扳指,目光沉静地落在虚空某处,酒意未染眉梢,唯余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渊。
流言如刃,家法如山,竟未能撼动谢臻与嘉宁分毫。
谢臻雨中长跪的痴顽,嘉宁私赠谢臻的那支碍眼的玉簪……恰似两枚无形的毒针,深深楔入他掌控一切的骄傲骨缝之中。
桩桩件件,皆如投入寒渊的顽石,激起的非是涟漪,而是沉坠渊底、愈发刺骨的冰寒怒焰,与……一种被屡屡悖逆、又如跗骨之蛆般滋长的、扭曲的征服之欲。
他仰颈饮尽杯中辛辣灼喉的琼浆,喉间如烙,却浇不灭心头那簇既焚且戾的执火。
他怒极嘉宁对谢臻的情根深种、忠贞不渝,却又不得不认,正是她这份宁折不弯的倔强与悖逆,宛若焚心蚀骨的业火,一次次灼烤着他的神魂,令他难以移目。
她的傲骨,她的珠泪,她凝睇他时眼底那深藏的惊惧与不屈,都似世间最毒的鸩酒,饮之愈深,瘾之愈重,令他沉溺难拔。
她越是桀骜,越是悖逆违抗,越是心系旁骛,他心底那股要将她彻底碾碎、令其匍匐脚下的欲念越是炽盛。
他裴景昱欲得之物,何曾失手?
驯烈马,方显驭者本色。
他所求,从来不是温顺羔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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