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碾过乡间土路,朝着流民村的方向缓缓前行。车内偶有闲聊声漫出,混着车轴转动的吱呀声。
等靠近村落,周遭气氛渐渐沉滞。本就偏僻的村子因土匪侵扰、村民离散,已变得愈发荒芜。
车驾停稳,彭虎率先掀帘跃下,身姿挺拔地立在车前,英挺的眉峰微微蹙起,目光横扫一圈。
刚进村口,他便察觉到两道藏在草木后的隐秘目光。
想来,是暂时占着这村落的人。因为听闻土匪窝被端,如今心生忌惮,见有人进村便隐藏起来,在暗处悄悄窥伺。
彭虎并未动作,身后车帘再次掀开,那位子靖兄也施施然步下马车。
他站稳,先是懒洋洋地张开双臂舒展筋骨,随即眼神一凛,右手在空中随意一扬:“拿下。”
话音刚落,两道黑影从马车两侧窜出,动作快得只看得见残影,迅捷地扑向潜伏在角落的人。
宁珂刚下车,便听见几声短促的闷响,随即看到两个缩头缩脑的汉子被两名私卫反剪双臂押了过来。
没想到这子靖兄效率这么高、动作这么利落。此人还真是多面,下车前与自己说话时还是一副虚心求教的单纯模样,转头便成了雷厉风行的主事人。
宁珂神色添了几分不解与忧虑,目光投向彭虎。
彭虎十分平静,始终未动半步。
子靖转头,目光越过彭虎,径直看向刚下车的宁珂,征询道:“崇安兄,这两人鬼鬼祟祟潜伏在此,你看该如何处置?”
宁珂视线扫过那两个面色惶恐的汉子:“先押起来吧,回头或许能从他们嘴里套点话。眼下最重要的,是去山里把流民接回来,天快黑了。”
彭虎沉默地朝后一辆小车走去:“李平,你带路。”
李平早已抱着孩子下车,紧走几步应道:“好,好。”
宁珂忙道:“我也去。”又转头向子靖兄道:“子靖兄,暂且在此等候片刻,我等去去便回。”
不等他回应,三人已一同朝着不远处的山林而去。
走出数百米远,宁珂回头望了一眼。
那位新交的友人竟还站在原地,翘首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孤孤单单的模样没了马车内的殷勤谦和,也没了方才的强势凌厉,反倒透着几分委屈,像个想融入队伍却被孤立的小可怜。
宁珂打了个激灵,赶紧收回视线,凑到彭虎身边压低声音:“明知这袁子靖身上疑点重重,你为何还要带他同行?就不怕他心怀不轨,给我们添麻烦?”
彭虎脚步未缓,语气淡淡:“我知道他是谁。”
“谁?”
“江洲州牧袁涉之子,袁谋。”
“什么?”宁珂惊得脚底一个踉跄。
州牧?这可是比太守还高的官职!宁珂暗自嘀咕:我怎么这么倒霉?尽遇上些一看就会搅动风云的厉害角色。这乱世里,想抛开世事纷扰,安安稳稳避个世,就这么难吗?
彭虎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嘴角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宁珂追问:“你们以前见过?”
“未曾。江洲与沔阳虽地理相接、往来颇密,但洧川位于沔阳西北,地处偏僻、相对独立,我与太守从未与他们有过交集。”
“那你怎么知道他身份的?”
“江洲口音特殊。他左腕有伏虎胎记,腰间配沧溟玉璧,其上雕江潮汇海全景,身旁仆从利落强悍、武功高绝。况且……他性情多变,特征太过鲜明。”
宁珂瞪大眼睛:“你是干情报营生的吧?什么都知道。”
彭虎瞥他一眼,“也有许多事不知道。”
宁珂撇了撇嘴,又道:“那你为何还让他同行?洧川本就有谋反动向,你如今处境特殊。他爹是一州之牧、身居朝廷要职,定然与你是敌非友。带他在侧,你就不怕泄露底细?”
“他本就是摸清底细才来接近我的。”彭虎平静道,“若他藏在暗处,反倒防不胜防,不如置于明处…… 况且,村落重建正缺人手帮忙,正好一用。”
“啊?”宁珂一愣。
彭虎道:“快走吧。”
宁珂打量着他平静的侧脸,暗想:这人长得浓眉大眼,一身凛然正气,自己总不自觉认定他是个端方磊落、胸无城府的人。实际上,他还挺狡猾的。
在林中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终于寻到了人迹。
背风的石壁下,搭着一排用树枝、枯草凑成的草棚。天色渐暗,走近便见十几个人蜷缩在棚中,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且多是老弱病残。
李平一看到人,眼睛瞬间亮了,朝着最边上的老者快步走去:“乡老。”
身形佝偻的老者连忙起身,借着最后一丝昏光眯眼朝外张望。
李平几步冲到他面前,第一件事便是小心翼翼地将怀中孩子抱给对方看,如同献宝般激动道:“您看,孩子的烧退了,活下来了,活下来了……”
经历了太多事,这孩子如今就是李平的精神支柱。他站着抱、坐着抱、走路也抱,几乎片刻不放手。
老者看看孩子,又抬头望向李平,哽咽道:“太好了,太好了……你几日不归,我还以为……哎……”
草棚里缩成一团的村民也纷纷起身,围着李平看孩子。
李平这才转过身,引着众人朝彭虎和宁珂走来,郑重地做了介绍,将宁珂寻医救孩子、彭虎端匪窝的事一一讲给他们听。
老人家颤颤巍巍地对两人作揖,身后的人也纷纷效仿。
原本百来口人的村子,如今凋零得只剩下他们这十几口人。村民有的死于土匪刀下,有的在这一个月里相继病死饿死,还有些腿脚利索的去别处寻活路,再度沦为流民。留下的这些人无力远行,相当于是放弃挣扎,在这山中等死了。
李平将宁珂的计划告知众人,征询意见。毕竟回村仍有风险,觊觎土地的人定然会再来,且彭虎端了一个匪窝,也可能引来其他匪群报复。但宁珂承诺,会尽力护大家周全。李平刚解释完,一位老妇人便哭道:“家已毁人已亡,往前往后都是绝路,哪怕只有一线生机,我们也要搏一搏。”
其他人也纷纷点头。
彭虎沉声道:“那就动身吧。”
一行人相互搀扶着出了林子,朝村子而去。
暮色沉沉,本就偏僻的村落,经过个把月无人居住、无犬吠、无灯火的日子,愈发萧条,仿佛有一层死亡的气息沉沉笼罩在村落上空。
但等走到村中央的晒场,那股阴森的死气又因燃得正旺的的几个火堆而被驱散。
宁珂皱着眉朝火堆走去,目光扫过场中情形。
就见那位州牧之子袁谋,正坐在一座弃用的磨坊顶上,身前跪着那两个被他擒住的汉子。
两人趴在地上,浑身抖得如同筛糠。
走近了才看清,他们的手均是血淋淋的。
其中一人右手少了三根手指,另一人右手五指已尽数被砍,断指处的鲜血汩汩直流,在地面积成一小滩暗红水泊,腥味刺鼻。
两人疼得浑身抽搐,意识已渐渐模糊,却仍强撑着不敢昏迷,生怕更重的惩罚降临到自己身上。
袁谋见宁珂快步走来,忙从磨盘上跳下来,迎上两步:“崇安兄,此二人我已审得差不多了。”
宁珂绕过地上溅得到处都是的血迹,“呃……审出了些什么?”
“他们是一个姓金的富商派来的。”
宁珂挑眉:“果然如此。”
“这个村子的田地,早就被金家暗地里占了,就差走官府确权的流程,便可名正言顺收归他们名下。”
“这姓金的和土匪勾结,可不只做过占流民土地的事儿。”袁谋继续道,“他们还放印子钱,利息极高,利滚利,让人无法还清。然后土匪再出面讨债,无力偿者便被抢房掳女。”
“他们还联手拦路劫掠商队,唯有与金家有关系者,方能让货物通行,进而垄断盐、布等刚需物资……”
“还有贩卖人口的勾当……”
……
原来袁谋的审问方式,是让两人分别供述。谁供出的内容更劲爆、更可信、更完整,就砍掉另一个人的一根手指。
虽说一共只砍了八根手指,可两人供述的金家罪状却远远不止八条。每一轮供述,两人都争先恐后,生怕自己说的不如对方多、不如对方“精彩”。
“哦,对了。”袁谋突然指着被砍掉三指的男人,补充道:“他方才说,这金家与县里的驻守郡兵交情不浅,金家时常往驻守军营运送粮食。我瞧他神色,觉得他说的挺可信。”
宁珂闻言,朝彭虎看了一眼。
彭虎果然脸色微变。
驻守郡兵怎么会和本地富商、匪寇有所勾结?
宁珂收回视线,就见袁谋正弯腰凑近那个被砍去五根手指的人:“你说金家把粮食藏在地窖里,想等荒年抬价售卖,虽然我觉得也是真的。但是很可惜,不够劲爆。”说着往后退了一小步,朝旁边的私卫递了个眼神。
私卫动作迅捷,按住那人左手、拔刀、寒芒一闪、收刀入鞘,一气呵成。
当事人还没反应过来,一根手指已滚落在地。
这人的右手五指早已砍净,手已麻木,可左手是首次受创,当即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尖叫。
这声音顿时把刚赶过来的村民们吓得缩成一团。但他们缓了缓,眼中却又闪过几丝快慰。
正是这些人害死了他们的家人,让他们流离失所。
袁谋耐心等那人因体力不支喊不出声,才平静地对二人道:“继续说吧。”
“饶命啊,饶命啊……”两人显然已再无供词可供,开始胡言乱语,胡编乱造了。
袁谋好整以暇地站着,似乎在认真斟酌这次该砍谁的手指。
宁珂开口道:“算了吧,今天先放过他们,这里还有孩子。”
那两人齐齐看向他,眼中满是生还的狂喜,看宁珂如同看到了救星。
“不过,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谁回答得好,就给谁包扎伤口,避免失血过多而死。”宁珂转向袁谋,“你让属下把他们分开审。”
宁珂要问的,是金家利用流民开荒的具体操作流程。
两人被分开后,自然知无不言,能说的、不能说的、确定的、不确定的,一股脑全交代了。
整合两份供述,事情的来龙去脉已然清晰:金家利用流民开荒,耕种三四年等地变成熟地、半熟地后,再遣匪寇出面抢占,随后匪寇再将这些“无主之地”卖给金家。
这已是一套成熟的流程,不止这一个村子,附近好些流民村都是这么被吞并的。
而要完成这一系列操作,离不开县中诸吏的默许,可见金家确实和县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只是这两人都是小喽啰,压根不知道具体是谁。
一切结束时,已是深夜。
几堆火堆的光投射着晒场上杂乱的人影。或许是见了血,或许是心头积怨稍解,众人竟都无甚睡意。
就连那些精神萎靡的老弱病残,脸上也透着几分久违的振奋。他们得救了,还有人要替他们报仇,这是前些天他们连想都不敢想的事。
袁谋拍了拍衣袍上沾着的几滴血迹,走到宁珂面前:“你们回来前,我在村里转了一圈,房子虽有破损,大多还能住人。”
宁珂点头:“那大家就各自回自家暂歇一晚,明日我们看看情况,再统一修缮屋子。”他转向李平,“村里有没有空着的房子,给我们暂住?”
李平抱着孩子,脸色怅然:“有,自然是有的。村里很多阖家死于匪患,已绝户。”
村民们已依言散去。
李平带着一行人来到村里最大的一处宅院前。
说是最大,实则也只是寻常土屋,不过比其他人家多了几间房舍。
私卫们押着两个俘虏,占了两间。
剩下的两间是原主人的卧房,里面皆有木榻,榻上被褥以粗布缝制,虽不算华贵,却洗得干净,叠得方方正正,看得出原主人往日的细致妥帖。只是不知他们是殒命山中,还是辗转他乡谋生去了。
袁谋忽拽住宁珂衣袖,指向一间卧房,眸子明亮:“我要与崇安兄同榻而卧,抵足而眠!”
宁珂手中的火把差点脱手落地,他猛地抓住身旁的彭虎:“不了不了!我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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