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路上,一路策马疾驰,穿梭过寂静街巷。
耳边晚风猎猎,胸口归心似箭,裴昭许久没有体会过这样的急切。
在他的认知里,应当是少年郎才会有的迫切心思。
他已错过那鲜衣怒马的年纪。
可他仍是丢下马车,骑着快马往回赶。
地面蒸腾的热意钻入鼻腔,在心口鼓噪,他一遍一遍猜测,小姑娘会同他说些什么?
会不会告诉他,她从前那些话,只有一句心悦他是真,想嫁魏二都是为了气他?
会不会告诉他,她最初的心思,只是想嫁他这个人,不为荣华富贵,不为母亲?
越想,他便越清楚看到,自己内心深处在意什么。
可当他饮下沾染她唇脂香的茶水,她竟问出这样一句话。
裴昭所有逾常的心浮气躁,纷纷平歇。
他牵了牵唇角:“滢滢等我许久,想对我说的,只有这一句?”
自从阿娘告诉她,裴昭曾求阿娘收她为义女的事,苏滢便不受控地想起许多往事。
那些曾被她忽略的,浮萍一般铺陈在心湖。
苏滢隐隐意识到什么,可没得到他的准话,她不敢深想。
她怕纵着那些漂泊的浮萍,在心里扎了根,才发觉又是她一厢情愿。
问出这一句,她已是鼓起所有勇气。
苏滢以为,她再不敢向他要更多回应。
直到他不肯痛快回应,苏滢心下一急,又不假思索追问:“表哥喜欢我,那时便已喜欢上我了,是不是?”
为防他又避而不答,苏滢壮着胆子威胁:“你今日若不肯说,我明日便去告诉阿娘,我喜欢的是魏……唔……”
话未说完,她后脑便被一只大手扣住,唇瓣也被他狠狠堵住。
门外一阵吸气声,“哐当”一声,他挥袖将门扇合上。
屋内灯烛不安地跳跃了一下,很快恢复平静。
良久,门扇上虚虚的影儿分作两个。
玉笥红着脸,望一眼,什么也看不清,她眼睛却亮晶晶的。
世子不愧是世子,做事就是比那魏二公子干脆利落,看来表小姐留在侯府,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
苏滢双颊发烫,气喘吁吁。
这可是在她的寝屋,裴昭竟然待她这般亲昵无礼!
她羞恼难当,想别开脸也不能,裴昭指骨轻轻摩挲着她脸颊发烫的肌肤,漆眸如星:“又想气我?那你从前说过的,只喜欢魏二,也是故意气我的,是不是?怪我当初盛怒之下,对你说过重话?”
不是,苏滢否认的话,几乎要脱口而出。
裴昭却根本不给她机会,指腹倏而移至她口脂斑驳的唇瓣上,轻轻一压,止住她的话,温声道:“对不起,那晚是我混账,是我不知好歹,那些并非我本意。我若当真舍得,又怎会赶着时辰教你冀州话,怎会气得打点狱卒,让他们多多照料裴暄?”
他口中的照料,自然是反话。
苏滢听懂了,汹涌的委屈漫上心头,洇红她眼圈,她嗓音哽咽:“你骂我狐媚,说我勾三搭四,还说要把我送去裴暄院里做妾。”
“那你呢?”裴昭握住她纤软的雪腕,把玩着她腕间碧玉镯,“你这小姑娘,当真喜欢过魏二?”
“我,我。”苏滢想再嘴硬,对上他漆亮清灼的眼,却支支吾吾说不出口。
她挣脱腕子,一面揉着,一面羞恼斥他:“不理你了。”
听到身侧低低失笑的声音,苏滢只觉所有心思都被他看穿,很是无地自容。
她攥着帕子,起身朝外喊:“玉笥,送客!”
这里是侯府,小姑娘竟理直气壮赶他出去,终是养出几分娇纵气了。
得了想要的回应,裴昭心满意得,也不招惹她了,好声好气道:“滢滢别恼,我走就是了。”
“等我。”这两字,他嗓音低下来,勾着几分莫名的缱绻。
他没说要她等什么,可他说这话时,目光分明往她发间珠钗上落了落,苏滢怎会不懂?
沐洗过后,苏滢坐在妆镜前梳着半干的头发,目光在妆奁最底一层的屉子上流连许久。
梳发的动作越来越慢,终于,她咬咬唇,放下檀木梳,拉开那层屉子,小心取出裴昭送的那支荷花蜻蜓簪。
翌日一早,她睡足了,眉间愁绪尽散。
玉笥替她挽发,她亲手将荷花蜻蜓玉簪插在发间。
去给侯夫人请安前,她提起湖笔,毫不迟疑地写下给魏祎行的回信。
信中,她措辞婉约,态度却坚定。
她告诉魏祎行,不必去徐家提亲,两家亲事就此作罢,祝他早日觅得倾心相许的佳人。
明白了裴昭的心意,再见到侯夫人时,苏滢心中添了一分难喻的羞涩。
但到底这是待她极好的长辈,被侯夫人含笑打趣时,苏滢便如往常一般伏在侯夫人肩头撒娇。
目光自然落向一派灿绿的庭院,院中骄阳炽盛,草木葱茏,往后无数的日子,她都会安安稳稳生活在这里,一如她最初的期待。
等成了亲,她必得去云华寺还愿。
正如她预料之中,今日徐淑君并未来接她。
徐家这边,徐淑君面对着苏安然,颇为头疼。
“安然,滢滢是我的女儿,我必须接她回来。”徐淑君语气温和,透着些无奈与愧疚。
苏安然眼中泪光闪闪:“那我呢?我算什么?我与阿娘朝夕相处,患难与共十七年,如今阿娘一心认她做女儿,就因为她长得像阿娘么?这世间巧合多的是,万一她根本不是呢?娘要接她过来同住,无异于拿刀往我心口戳。阿娘,您为何对我这般残忍?”
“安然,就算接了滢滢回来,你也还是娘的女儿啊。张二红他们做的恶,与你无关,娘知道你是无辜的,往后你依然可以留在娘身边。”徐淑君抚着额角温声劝。
人心险恶,可是稚子无辜,安然也是受害者。
毕竟是亲手带大的,徐淑君狠不下心把她赶回玉梨村。
那样的话,安然最多能嫁个穷秀才,这一生全都毁了。
苏安然落着泪,连连摇头:“娘只会有一个女儿,这个家,有她没我,有我没她。”
说完,她冲出徐淑君的寝屋,一路跑回自己房中,委屈大哭。
徐淑君隐隐听见那哭声,几乎想起身去劝,又生生忍住。
去劝了又如何?她总不能为旁人的血脉,委屈自己的骨肉。
她努力忽略安然的哭声,脑中不断回响起苏滢那句话,滢滢也很介意安然吧?
说到底,滢滢才是她的女儿。
罢了,再等等吧,昨日来接他们时,裴昭答应过,会尽快带张二红夫妇入京。
等一切真相大白,安然不得不接受的时候,或许就能想通了。
滢滢吃过许多苦,想必比安然懂事些,更能理解她。
一日没收到魏祎行的回信,苏滢以为他就此放下,不会再来找她了,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哪知,天色刚刚暗下来,便听玉笥匆匆进来禀话:“小姐,魏二公子来了,急着见你,夫人着人在花厅招待着,叫奴婢请您过去。”
魏祎行?怎么这个时辰来?
苏滢望望天色,心口忽而揪紧。
他不是放下了,大抵是刚下值不久,终于得空赶过来。
断必然是要断的,能不相见最好,可魏祎行执意要见她,苏滢也狠不下心不见。
人是她招惹的,两家还是亲戚,她总不能躲一辈子。
况且,若非裴昭阻挠,不管她是不是真心喜欢魏祎行,都会信守承诺嫁给他,她内心坦荡,也没什么好躲的。
摇着团扇,一路胡思乱想来到花厅,苏滢正要向魏祎行施礼,便被对方急切地扣住双肩:“滢滢,你不是答应得好好的,要嫁我为妻么?玉簪我都时时带在身上呢,只等去徐家提亲,娶你过门,你为何忽而要取消婚约?”
“二公子,你先放开我。”一旦没了执念,苏滢便有些接受不了这样的碰触。
且这是在侯府,往后她要做侯府的世子夫人的。
苏滢忽而发现,她骨子里实在凉薄得很。
昔日温柔做戏的对象,眼下她连敷衍缓和的心思也无,只有一丝丝愧疚。
说到底,是她勾得魏祎行越陷越深。
蓦地,苏滢心里又不那么坦荡了。
“你往日都喊我二哥哥的。”魏祎行凝着她,莫名心痛,却不肯放手。
“对不起。”苏滢柔声致歉,或许魏祎行听不懂,但她必须说出这一句,方能心安,“二公子,我在信中已说得很清楚了,二公子乃人中龙凤,苏滢不敢高攀,还请二公子另觅良缘。”
什么不敢高攀?先前那些温柔小意呢?
魏祎行明白,她不可能一夕之间执意与他决裂。
那件事,原本想先瞒着她,再暗中找回来的,可如今他一无所获,倒是苏滢只怕已经知道了,才有信里那一番气话。
“滢滢,你知道我把香囊弄丢了,所以生我气,是不是?我不是故意的,只是想在想到你的时候,看上一眼,才戴在身上,我很小心的,没想到会弄丢。”魏祎行急得眼睛都红了,“你再送我一只好不好?这回我保证找个妥当的地方收好,绝不辜负你的心意!”
苏滢看得心中不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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