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三年,姜皎再见碧城县令刘仁显,当日情形一一回转至眼前,她只感脑中嗡地一声,几乎站立不住。姜皎扶着窗棂,见刘仁显跟在梅铮、贺缺身后,行至大厅,贺缺又为刘显金斟了茶水,垂手站在一旁。
过了一会,沈质玉从后院前来,面如冰霜,见了刘显金,又扯了扯脸皮,笑道:“刘大人光临。”
姜皎远远瞧见沈质玉双眼全无笑意,语气其实森然,不由觉得一阵寒意。刘显金连忙上前躬身行礼,笑道:“打扰小沈大人,小的实在不……”
姜皎与前厅相隔颇远,不甚听清二人言谈,于是从月洞门踅出,跃至一旁矮亭上,再往下望。此时厅中只余沈质玉与刘仁显二人,沈质玉只微微饮了口茶,便见刘仁显在一旁不住搓手,面色怔忪,似是等他回应。
又听沈质玉柔声道:“如若刘大人所言非虚,不知是谁从中作介?”
刘仁显忙答道:“是中书杨大人。”
沈质玉点点头,道:“嗯,九天了?”
刘仁显见他面如春风,似是已有转机,喜道:“是,是,小……沈大人,九天了,小的听说……这个……‘试玉要烧三日满’!大人如此璞玉,哪需三个来回?下头人如此怠慢,是轻看大人!”
沈质玉笑道:“‘试玉要烧三日满,’你说得很好,那么九天是不是足够刘大人试出我非良玉?”
刘仁显见他双眼含笑,瞧着自己,心中一个激灵,忙跪地道:“不是,不是,小的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小的身家全托在这上头,实在心急,一时鲁莽。”
沈质玉道:“白银万两,确实不是玩笑。”
刘仁显又磕头道:“是,是,小的这几年受王大人青眼,好容易攀上枝头,做到巡抚,其实心里全是感恩戴德,哪敢打趣大人?”
姜皎在瓦上伏低身子,听刘仁显谈及自己已官至巡抚,心中又惊又气。又思索二人说话,似是刘仁显意图向沈质玉捐银,以什么杨大人为中间人,几日银钱不至,这刘仁显个性卞急,竟直接寻至净庐,找上了沈质玉。
姜皎又见沈质玉却不答话,只在刘仁显近旁踱步,白衣明净,身姿清朗。
刘仁显匍在地上,半晌不听沈质玉言语,抬了只眼睃看,见沈质玉笑容煦煦,一时也猜不准他的心思,只一股脑把寻常本事全使出来,道:“小的自知福薄,能登上这金枝,全仰仗贵人,小……沈大人与沈大人就是当今世上参天大树,小的依附于您二位,遮得了阴凉,只愿为您二位肝脑涂地。”
沈质玉听罢,不禁笑道:“头顶三十三重,我一介闲人,何敢参天。”语罢又转头对刘仁显道:“即便沈大人真有参天之势,难道在刘大人眼中又不过是群鸦寄身之柏?”说罢仿佛思及好笑之处,竟止不住笑意。
姜皎初听刘仁显唤沈质玉为小沈大人,只拟是刘仁显慌张绊嘴,这时听他提及又一个沈大人,却是不解其意。再去看沈质玉,他已转过身去,背对刘仁显。
刘仁显自忖失言,连忙磕头,道:“下官绝无此意,下官早听闻小……听闻您不入庙堂,是有这个……高志……”
沈质玉又是低笑了两声,对刘仁显沉声道:“嗯,‘少年有奇志,欲和南风琴。荒林蜩蚻乱,废沼蛙蝈淫。遂欲掩两耳,临文但噫喑。’是不是?”
刘仁显不能领会其中之意,既不敢点头,又不敢摇头,只呆愣注视沈质玉。此人已过不惑之年,遇见沈质玉如此机深诡谲,一时竟要落泪。
沈质玉连忙将刘仁显扶起身来,道:“刘大人也为东坡居士之心而泣么?”
刘仁显双唇抖动,不敢言语。沈质玉拍拍他肩头,道:“大人且回家等候,三日之内必有喜讯,好不好?”
未等刘仁显回复,又转头道:“贺缺,送客。”
贺缺从厅后几步上前来,为刘仁显引路,道:“刘大人,请。”
只见刘仁显双眼鳏鳏,跟着贺缺往外走了。姜皎见刘仁显出了净庐,连忙远远跟在其后。刘仁显行了会儿路,渐渐回过神来,一面低头嘟囔,一面快步往前走。姜皎跟着刘仁显走了片刻,行过石板桥与长廊,遥遥已能望见巷子尽头一个府邸,正挂着刘府匾额。刘仁显走进小巷,姜皎方听得他口中原来詈骂不断。
姜皎见刘仁显大为受挫,不由得意,心道:“真该教沈质玉再吓你一回!吓死最好!”转念沈质玉对自己亦是冷言冷语,又是一阵丧气。
二人如此二样心思,一前一后,在巷中往前走,转眼间刘仁显便要走出小巷。
姜皎心道:“正是此时!”于是随意撕了身上衣衫,将面目蒙住,飞身向前,扑在刘仁显背上,将他重重掼在地上。
刘仁显登时大惊失色,四肢蜷在地上,大呼救命。姜皎一时心急,身上却没什么趁手兵器,只得捡起路边一块砖石,往刘仁显头上砸去。偏刘仁显头脑生得铜豆般坚硬,一击之下竟只擦破油皮,又引得刘仁显一阵哀嚎,道:“小沈大人!饶命!饶命啊!”
姜皎粗声粗气道:“什么小神大神,今天你就要见阎王!”摁着刘仁显又是敲打,几次下来,刘仁显额头终是给姜皎凿了个缝,汩汩流下血来。
姜皎听得刘仁显呼救声渐弱,心中大喜,又要下手击打。正在这时,刘府中人却已听得门外乱成一团,皆举了棍棒,冲将出来。众人打开大门,便见一蒙面女子正摁着自家大人捶打,满手尽是鲜血,竟皆吓得愣在原地。姜皎转头瞧见众人,情知今日事败,只得扔了砖石,奔出巷子。众人初见姜皎行凶的血腥阵仗,给唬得不敢动作,这时见她奔走,却是身量纤纤,才觉不足为惧。几人将刘仁显抬回府中,又几人往外追赶姜皎。姜皎听得脚步踏着石板橐橐而来,不由得也有些慌了。她手足灵敏远胜常人,现下便加紧奔逃。众人在其后不断叫喊:“抓贼啊!抓贼啊!”
姜皎见眼前即是巷子出口,一旦混入人群之中,众人再难寻她,一时欣喜。却说一旁一个锦衣卫正闲来在此处巡逻,远远听见众人呼喊,赶上前来,堵在巷口,正见一蒙面少女扑到自己身前。姜皎抬眼望见来人腮面微髯,双目炯炯,体格高大,胸肌壮实,心道不好。
那锦衣卫伸出手便来捉拿姜皎,厉声道:“姑娘家,怎生做贼!”
姜皎眼见手腕给他拿住,只得使出几招鬼谷功夫招架。鱼贞在鬼谷之中练就的功夫全为捕杀食物,是故其实狠辣非常,只姜皎尚且年轻,且习练时短,仍不甚厉害。那锦衣卫见姜皎出手之间,往往以摧筋破骨之势,加之行如鬼魅,暗自心惊,一面出手格挡,一面道:“姑娘家,怎么练如此坏的功夫!你爹爹妈妈呢?”
姜皎究竟不敌这锦衣卫力大招实,心中已蕴满怒气,此时听他提及爹妈,更是羞恼,道:“姑娘家,姑娘家,你是要认我做姑还是做娘?”
那锦衣卫已三四十岁,与姜孟濯一般年纪,给姜皎如此占了欺头,一时语塞,再不相让。姜皎蓦地感到此人出招之时更有双倍力气加诸己身,凡绣春刀敲打过的关节无不酸痛非常。况且此人尚未拔刀,若是真正较量,自己早已败下阵来。
那锦衣卫渐感姜皎力竭,轻哼一声,伸手去揭姜皎脸上蒙面纱布。众人见姜皎已然落败,在一旁已棍棒敲击地面,欢呼道:“叶大人!狠狠教训这小贼!”
姜皎眼见这人大手伸来,身后又是一把绣春刀抵在背心,真是再无转圜,瞬息之间,竟教她想了个无法之法。那锦衣卫正要扯下姜皎蒙面,却见她微微扭转身子,将胸肩转至正面。那锦衣卫岂知这少女如此放浪,正要收手,却已来不及,姜皎肩上一块衣袖竟全给他撕开了来。
一旁众人见意外突生,皆止了欢呼。正是此当事者难堪、旁观者难堪、唯姜皎不难堪之际,忽听一声清脆叫喊:“爹爹!”
那锦衣卫与众人转过头去,街上一鸭蛋脸面,俊眼修眉的少女正一手握着一个糖葫芦,往此处奔来。再回头来,哪还有姜皎踪影?
那少女将一个糖葫芦递给这锦衣卫,道:“爹爹,吃。”
那锦衣卫接了糖葫芦,又向众人道:“叶敢今日不力,实在抱歉。”
众人又忙地向这叶敢行礼,就此便举着棍棒回府了。
叶敢见女儿拿着糖葫芦吃得满脸糖渍,心中疼爱,道:“纨纨,吃多了牙疼。”
叶纨纨咧开嘴,嘻嘻一笑,只见她满口红糖,一塌糊涂,道:“不……不疼……不不不吃……才疼。”
叶敢揉了揉叶纨纨的头,父女二人往街上去了。
姜皎相机而逃,终于从叶敢手中逃脱。回到净庐,便见贺缺与梅铮站在厅中,面目低垂,神色难辨,沈质玉仍坐在厅上淡然饮茶。姜皎忆起白日里沈质玉如何料理刘仁显,心中只感惴惴。何况自己曾答应他不再任性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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