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跟小揆叙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已经是掌灯时分。
“容若哥哥,揆叙原本以为你会跟着那位姐姐去找她的师傅,然后被她拒绝,再找出理由来让她答应你同行。可是,你只留下一块方帕就跟她别过了,为什么呀?”
“在给她的诗中,我写了自己的身体情况进不了密林深处,所以她没必要有我会提出一起去见她的师傅的顾虑。至于那块方帕,是因为上面有我喜欢的玉兰花,所以我要来了。”
“玉兰花?是什么意思?”
“她字御(玉)婵,我姓纳‘兰’,冥冥之中,结了缘而已。”
“揆叙听店掌柜说,‘欢影酒楼’里面有道新菜叫:柚肉烧鸭,很受欢迎。揆叙现在想去尝尝。”
“好。一起去。”
“回家晚了怎么办?”
“有长兄担着,揆叙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容若哥哥你一直循规蹈矩,出门的时候还刻意叫揆叙去跟额娘和惠儿姐姐请别,为什么揆叙想晚归的时候,却不拿出大道理来阻止?”
“因为长兄也想去吃那道菜。”
“真的?”
“嗯,真的。”
其实容若想告诉揆叙:
——长兄不想做只笼中鸟。
——逢遇沈宛之后,长兄就好似浑身都有了冲破桎梏的力量一般,想放肆想任性一回。
*
沈宛见到宋应星时,发现师傅正在吃着一盘腊肉和一碗饭。
沈宛坐到饭桌对面,开口叫了一声:“师傅。”
“你怎么有空来?”宋应星放下碗筷,加快了吃饭的速度。
“就是想来探望师傅,每次都是师傅飞鸽传讯叫我来,这次我主动来,师傅不高兴吗?”
“你是我从小教导的徒弟,有什么心思我能不知道吗?”
“师傅觉得御婵能有什么心思?就是想陪师傅吃顿饭、下盘棋。”
“如果你是为了纳兰性德而出现在我面前,就趁早打住!”
“我提纳兰公子做什么?他写他的词,我走我的路,互不相干。”
“你真不是受托于纳兰性德来我这儿的?”宋应星皱眉,“我怎么见你一副男女私会之后的欢喜模样?”
“有吗?”沈宛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明府在年关门庭若市,明珠的贵公子我高攀不上,他眼里也看不起我这种市井姑娘,我还想他做什么?”
宋应星尚疑:“你没骗我?”
沈宛故意道:“师傅要是不信,御婵现在走好了。”
“留下。”宋应星放下警惕,“自己去橱柜里拿碗筷,跟师傅一起吃饭。”
“好。”沈宛高兴地应了一声。
好不容易等到宋应星离开房间,去侧面的寮房里沐浴,沈宛马上开始着手寻找:九节竹扇骨。
所有可能存放的地方:斗柜、箱子、墙壁暗层、木板床隔层、甚至包括梁上、屋角、基前……沈宛都细致地翻了一遍。
偏偏是连“九节竹扇骨”的影子都没见到。
但是沈宛可以确定的是:
师傅确实是有这副扇骨,我亲眼见过。
之所以找不到,原因有三:师傅刻意藏起;师傅已将此物赠送他人;师傅在不为人知之际毁掉了此物。
纳兰公子你可知道?
人最郁闷的是:难得的机会摆在眼前,却无法得偿所愿。而且,还不能对当事人提起或者询问其中的关键。
沈宛一回头,看见宋应星出现在自己面前,吓了一跳。
“师……师傅。”
“怎么了?”宋应星坐在了一张竹编躺椅上,“慌慌张张。”
“没有。没想到师傅沐浴时间这么短。”
“以前我为躲避多尔衮率领的清军的追杀,养成了做任何事都速战速决的习惯。吃饭和沐浴都不例外,前者从简,后者求速。”宋应星看着沈宛,“而你,那段时间恰好跟师傅分开,在江南歌楼成为了头牌,自然是不晓得师傅的苦楚。”
“御婵哪能不晓得师傅的良苦用心?师傅将御婵送进江南歌楼学艺,也是为了让御婵能够远离中原战乱,好好活下去。”
沈宛坐到宋应星身边,“现在徒儿学有所成,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连鉴别古玩的眼光都培养出来了呢。都是师傅的功劳。”
“你怎么不学题扇?”宋应星问,“明珠好画、容若擅字。”
“师傅,你无端端又提纳兰父子做什么?”
宋应星摇了摇头,“我真搞不懂,为什么满人的对联是白底黑字,周围镶蓝边?你去明府看看是不是这么回事。”
“师傅怎么准我去明府了?”
“不要会错意。”宋应星强调,“叫你去见识明府的满清年俗,不等于叫你去私会纳兰性德。”
“私会一词,御婵听着不觉得羞耻,而是满怀伤感。”沈宛颤了颤睫毛,“贵公子跟歌楼女在一起,就伤风败俗了吗?如果贵公子和歌楼女彼此都珍惜名声呢,也会被世人往‘不要脸’三个字上面去说吗?”
宋应星冷笑数声。
笑罢,他竟然无比认真地对自己的徒儿道:“沈宛,记着:你不是歌楼女而是才女子,不要觉得自己的身份哪里不如人。”
沈宛虽是空手而归,但却因为宋应星的那句话而无比感动。
是啊,曾经的歌楼际遇不能轻断一个人的一生。
当下的自己,就是一个普通的、刚刚把一个人装入心扉的、愿意为那个人付出一切的女孩子。
欢喜时就尽情笑,难过时就大胆哭。一个不必隐藏自己的情绪的女孩子,一个懂得怎么跟纳兰公子相处的女孩子。
一个。
可以得到他的真心笑容的女孩子。
*
说好相见的日子,沈宛并未如约而至。
容若坐在字画店的内雅室里独等,然后落寞而回。
——毕竟是我有求于宛卿。宛卿有求她师傅。
所以,不能多想多念,贪嗔痴过多,于事无补。
他这样安慰自己。
他的步子很慢,挡雪伞也忘记打,就这么独立而行,在雪地上留下一串不深不浅的脚印。
“宛卿,就算你不来,也应该向周老板留一个口信。不然我就会一直等,忘记时间、忘记要事、忘记判断,只为把你等来。”
“宛卿,千万思绪齐涌,我担心你,你遇见什么突发情况了吗?我想帮你、想去你身边、想跟你在一起。”
风雪不解公子意,但闻痴心在日久。
渐行渐知事难为,缘何自觉冷风催。
一屏朱墙相对隔,慢步难移问谁追。
方帕凝香袖中温,几度菩提几轮回。
缓缓。徐徐。走着。
他扶住了墙面,向前……
一个不留神,就顺着墙面滑摔了下去。
*
这一等,就是等到了除夕的前一日。
容若在自己的书房题了一把画扇,默然地盯着扇面看。
明珠进来。
他只觉得,在容若身边方能寻得这节庆里面的难得安静。
未见容若主动来打招呼,明珠问向袖云,公子这副模样是怎么回事?袖云应道,痴情入画,扇骨似瘦骨,难分难销。
明珠叮嘱道,多照顾着公子一点。袖云点头,又复对老爷道,公子的扇画极工、题字极好,想来也是连着自身一并值千金的。
明珠心中微酸,原本还想叫出来给家里写副对联的,到底还是做了罢,打算等容若心情明朗后再提。满人写对联的规矩没有汉人多,所以不必赶着辞旧迎新的正当日。
“扇骨未到之事,你不必烦扰。”明珠开导道,“送其他年贺礼也无妨,阿玛做了另一手准备,所选之物,也是从你的清单里面挑的。”
“儿要出趟府外。”
容若答非所问。
“不许。”明珠明确拒绝,“明天就要进宫,阿玛不许你有任何差池。”
“儿要出去。”
容若执意不改。
“袖云,看好公子。”明珠从儿子身边的人入手,“公子要是敢不听话,本官拿你是问。”
“阿玛——”
容若合上了画扇,站了起来。
“收收心,有时候年贺礼,退而求其次也未必不是好事。”
说罢,轻轻拍了拍容若的肩膀,明珠就离开了。
袖云宽慰容若道:“公子,事未到期,必有转机。袖云以为,这转机无论是在府内还是府外相迎,都是一样的。”
容若双手捂着心脏,不说话。
袖云续道:“公子要是对老爷的话不肯听,袖云就陪着公子一起出去,随着公子一起去觅候心中之愿。”
容若看见了明珠留下的字条,明珠把清单上面的琉璃盏圈了出来。
意思是:给太皇太后和皇上送琉璃盏也极好,明澈无垢。将除鳌拜,用此物来向这对祖孙表示纳兰父子的忠心;鳌拜初后,让这对祖孙目睹琉璃——而思清明治国为第一要务、思纳兰父子效忠追随之心不变。
袖云问:“公子既是把琉璃盏也写入了年贺礼的清单范畴,老爷也觉得合适,为何不应了老爷:这会就过去老爷的房间挑盏?”
容若想说话,却又有种心力不足、说不出话来的感觉。
只提笔在纸上写下:
扇动乾坤,乾坤为实;琉璃业火,业火为虚。
皆上贺,表忠心之言,琉璃虽可,择扇为佳。
异群臣,寓年运之物,罢扇负谋,岂非残念?
“公子思虑周全,袖云这就去向老爷传达公子的意思。”
容若对贴身侍女点了点头,把自己写下的一纸真言交给了她,望向了明珠的房间。
*
沈宛带着“九节扇骨”来到明府,想趁着人多混杂之际从正门混进去。
说到她为何没在约好的时间和地点见容若,是因为宋应星急病不醒。
她不知师傅是故意装之,还是真的病了,总之就是陷入了“一走了之,私会纳兰”就是有愧于师傅的抚养之恩的局面。何况当时师傅的挚友张岱同在,她不想成为张岱口中的“不知尽孝”之人,所以就留在师傅身边照顾。
至于她是如何费了好大一番心思,才把宋应星珍藏的“九节扇骨”弄到手的,便是一通能够跟容若说上一个通宵的后话了。
现在最要紧的,是把容若要的东西亲自交到他手中。
所以,她才豁了出去,不再顾及自己的身份和明府的规矩,就这么直奔而来。
惠儿经过明府外厅,照着伯母觉罗氏的吩咐去从管家手中拿《礼册簿子》时,不经意看见了沈宛。
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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