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子秤摆摆在队列最前,蓝光像块冷镜,映着每个人或坦然或紧绷的脸。
全班排着队刷饭卡测身高体重,数据将直接录入系统。阳光把金属面板晒得发烫,像座带着温度的审判台。
“繁郁,你穿这么多不热吗?”林小雨摇着折扇凑过来,扇出的风裹着燥热的汗味,徒劳地往人脸上扑。
我摇摇头,攥着饭卡的手心早沁出冷汗。
怎么会不热?
骄阳似火,三十二度的体育课上所有人都穿着清凉的校服短袖,可我却不合时宜地裹着厚外套和毛衣,笨重的运动鞋底还藏着两枚硬币。
活脱脱契科夫笔下那个可悲迂腐的“装在套子里的人”,可我需要这些厚重的布料——这些小伎俩,是我对抗数字、维护自尊的最后防线,像在做一场自欺欺人的加法。
我缩在队伍最末,企图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可这身衣服让我像只误闯沙漠的南极企鹅,厚重的“皮脂”扛不住热浪,只能任人观赏。
又或者,我本就是沙漠里的骆驼,在漫长旅程前给自己灌了满驼峰的水——毕竟体育课前,我就躲在水房里狠狠灌了两升水,直到凹陷的小腹鼓胀发沉,才生出点令人心安的饱足感。
想到这,我自嘲地勾了勾嘴角。课前听见女生们七嘴八舌,说为了让秤上的数字轻些,竟提前一天绝食、空腹称重,而我却要靠这些愚蠢的伎俩,给贫瘠孱弱的身体增加重量砝码。
及肩的头发被汗水粘在脸上,汗水顺着下颌线往下淌。
可那些等着看笑话的同学根本不买账,全围在电子秤边耐心等着,甚至催促前面的人快点,仿佛我是供人观赏的动物,像极了断头台下把“他人地狱”当谈资取乐的冷漠看客。
“下一个,繁郁!”
饭卡在感应区“嘀”地响了一声,像死刑犯听到枪决播报的最后通牒。
“拖鞋,外套也脱掉。”体育老师皱着眉催促。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笑。我咬着牙脱掉运动鞋,毛衣却在手里被攥得死紧。
“都脱了!不然数据不准!”
最终我只穿着单薄的校服站上秤。冰冷的金属板透过袜子刺着脚底,电子屏闪烁了几秒,跳出刺眼的数字——
168cm,38kg。
“卧槽!骷髅妹!”
“还没我家狗重哈哈哈!”
“人是会思想的芦苇,某人直接就是根芦苇啊?”
笑声像潮水般涌来。我的视线变得模糊,低头盯着秤盘上自己凸出的脚踝骨,那里青紫色的血管清晰可见,确实像具骷髅。
我踉跄地跌撞下称台,“看客们”见我的狼狈的模样,心满意足地散开。委屈与耻辱缠成死结,我攥着皱巴巴的外套往教学楼跑,后颈的碎发被汗水粘成一绺,贴在皮肤上像无数根细针在扎。
走廊尽头的窗户灌进风,把背后的哄笑吹得七零八落,却又在拐角处重新聚成尖刺,扎进膝盖后酸软的筋肉里。
一楼女厕所第三隔间的门永远关不严,我把自己塞进去时,金属插销“咔哒”轻响,像给溃败的阵地插上最后一面白旗。
蹲下身的瞬间,胃里突然翻江倒海——两升水混着空腹挣扎的胃酸,在喉咙口灼烧。我扶着冰凉的瓷砖干呕,却只咳出几声空响。
早上躲在水房灌水时,镜中人眼球布满血丝,校服外套下摆被撑得微微鼓起,我还傻乎乎地想:这样是不是能让数字好看点?
现在那数字像电子屏上跳动的诅咒——38kg。
“繁郁!你在哪?”魏云弥的声音从隔间外追上来,带着气喘吁吁的焦急。
我死死捂住难掩哽咽的嘴,后背抵着锁不上的门,生怕被她发现。
魏云弥的脚步声在隔间外停住,鞋底蹭过瓷砖的沙沙声混着她急促的呼吸。她蹲下身,从门缝底下塞进来一包草莓糖,包装纸在光线下泛着亮晶的光。
“上次你说这个糖纸像彩虹,”她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点小心翼翼的哄劝,“我攒了好多,你要不要看看?”
糖果滚到脚边,草莓香混着消毒水味钻进鼻腔。我盯着那团粉色包装纸,突然想起上周她偷偷在我课桌里塞巧克力,说是“吃甜的心情会变好”。
可此刻喉咙里的酸涩怎么也压不下去,那些嘲笑像针一样扎在耳膜上——“骷髅妹”“还没我家狗重”。
“他们说得对,”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闷在喉咙里,“我就是骷髅妹。”
“傻鸵鸟……干嘛要那么在意别人的看法?”
她的声音带着点狡黠的笑意,像把小梳子,慢慢捋平我皱成一团的心:
“别人对你的负面评价,顶多动动嘴皮子。而福祸、悲喜,全都是你自己承担体会。”
“你躲在这里,能改变其他人的看法吗?他们只会觉得你好欺负。”
我攥起那包草莓糖,泪水憋在眼底不想落了。
是啊,为什么要让他人的言语成为衡量自己的标准?为什么要迎合他人的眼光折磨自己?
我深吸一口气擦干眼泪,盯着厕所隔间上自己歪歪扭扭的影子——细瘦的脖颈撑着脑袋,像根随时会被风吹折的豆芽菜。校服裤下的膝盖骨凸得硌人,裤腿被风灌得鼓鼓囊囊,倒像挂在晾衣架上的空布袋。
也许我永远做不到和自己病态的身材和解,但至少,有人永远愿意展开怀抱包裹住被流言蜚语重伤的我。
也许永远做不到和自己病态的身材和解,但至少,有人愿意展开怀抱,接住被流言蜚语重伤的我。
魏云弥站在门口,看起来比我还狼狈,双颊烧得绯红,多半是刚才找得太急。
望着她匿在光影里的身影,我拼命压下的酸涩又涌了上来。她伸手抹去我脸上的泪痕,指尖温暖柔软。
“繁郁,只当我一个人的小骷髅就好了。”
她轻轻捧起我的脸,眼神专注得像在欣赏一件艺术品。我吸了吸鼻子,那些刺耳的外号变得模糊又遥远。
“哪有你这样安慰人的……”我把脸埋进她的颈窝里嘟囔,心口却被烫得发软,“又叫我骷髅,又喊我鸵鸟……”
魏云弥的指尖轻轻梳理我汗湿的发梢:“那叫你什么?小蕨?小郁?还是……”
她突然凑近耳边,温热的呼吸拂过耳廓:“我的小排骨?”
这个亲昵带着恶作剧的称呼,让我想起栖霞屿的醉酒之夜,我耳根发烫地推开她:“你才是排骨!”
笑闹过后,她的手掌扣住我校服下的肋骨,眼睛亮得像所有鲜活热烈的风与明月:“繁郁,去买红豆面包吧。”
红豆面包。
我的心像是被轻柔的羽毛拂过,想起第一次见面时,她硬塞给我的那个面包。那时的我像只警惕的刺猬,把所有关心都当成施舍。
而现在,这个曾让我又爱又怕的女孩,正用最温柔的方式,一点点熨平我扭曲的自我认知。
“好。”我点点头,沉溺在她弯如新月的眼眸里。
那些恶意的外号,冰冷的数字,异样的眼光,甚至是上升人格的身材羞辱,在这一刻都显得多么微不足道。
那时我以为,只要有她在,就算全世界的嘲笑凝成坚冰,把我的骨骼冻成虚影,即便锁骨盛着月光,弯曲的弧度像被风折的芦苇,我也甘愿沉溺在她眼里——那份把缺陷认成美丽的温柔里。
直到下一节我最痛恨的体育课,成了噩梦的开始。
解散后,魏云弥和她的朋友们坐在操场的树荫下,笑声像一串风铃,被燥热的风吹散在鎏阳里。
我站在不远处的单杠旁,手指死死抠着生锈的栏杆。
集合时她还悄悄往我手里塞了颗糖,指尖划过掌心时带着刻意的撩拨。可下一秒,她就若无其事地走向她的朋友,连个眼神都没再施舍给我。
又是这样。
永远都是隐秘的对视,私密的纸条,躲在楼梯转角短暂的肢体接触——然后转身,她又变回那个开朗受欢迎的魏云弥,而我仍是被人唾弃在阴暗角落里无人问津的骷髅女繁郁。
魏云弥只有在没人的时候才敢爱我。
这个念头像毒蛇般缠绕住我的心脏,让我几乎无法呼吸。我盯着她明媚的笑脸,突然觉得无比陌生。
阳光下的魏云弥和阴影里的魏云弥,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她?
我机械地剥开糖纸,甜腻的糖液在舌尖化开,却尝不出任何滋味。远处传来哄笑,魏云弥正和女生们分享着什么。
那瓶水在她们之间传递,每个人的嘴唇都贴着同一个瓶口,就像当初她故意让我吃醋时那样。
但这次,她的余光没有偷偷瞥向我。
我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却感觉不到疼。
“繁郁!”体育老师吹着哨子喊我,“轮到你了!”
我机械地走向沙坑,耳边传来几声刺耳的窃笑。
“看!骷髅妹要跳远了!”
“我猜她又要晕过去了。”
我咬紧牙关,助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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