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晟在看到韦诸那颗睁大眼睛的脑袋时,便意识到自己为章文瑛做了嫁衣。
但此时为时已晚,他手下的士兵抱着府衙里搜罗到的珍珠和珊瑚、各色玉器与象牙制品,甚至精美的小型木雕佛像和名家字画,笑得牙不见眼,根本不想再卖命攻打那些坊中一个个砖砌的小型壁垒。
想起自己这位结拜小兄弟妻子的风闻,陈晟怀疑章文瑛是特地精心挑选了所有华而不实无法当货币使用的东西扔进了那座府库里。
没有金银,甚至没有铜钱和绢帛。不,准确地说,连佛像旁边的香炉和装舍利子的小箱子都是铁的,唯一能直接出手的是几匹明显放了好些年头的蜀锦,早被人抚摸得不再鲜亮。
因为心里有气,从北侧的安定门离开时他好好地放纵手下烧杀抢掠了一番,结果被章文瑛那个妇人有了喘息之机,纠集手下回击,打得他招架无力,最终只能匆匆逃离。
由于带着辎重等物脚程不快,陈晟的部队在经过桐庐时迎面遇到前来增援的杜稜手下,差点没能逃脱。那个叫张虎的恨自己能抢到杀韦诸的首功,一支箭直接射向陈晟的心窝,只可惜他没有他主子的好箭法,射偏到了陈晟的小腹。即便如此,他回去后也发了高烧,一病不起。
这厢陈晟和他的手下没讨到什么便宜,那里睦州百姓也好不到哪里去。虽说在春桃带领的女卫士帮助下,他们即时躲进寺观之中死伤不多,但大多数人家被洗劫一空。
而春桃在与章文瑛等人汇合后,就面色苍白地捂住了肚子,几乎是从马背上滚了下来,被章文瑛伸手搂住,鲜血从她圆领袍的下摆滴到了地上。
章文瑛是过来人,立刻意识到,她要生了。
由于刚在马背上颠簸过,春桃的生产并不是十分顺利,稳婆说胎位不正,怎么也顺不过来。章文瑛想起了杨柔之,咬牙道:“那就把孩子剪碎了取出来。”
春桃此时却虚弱地伸手按住了章文瑛,她的圆脸上全是汗水,却轻声说:“三娘子,再试一下吧。”
章文瑛被那个穿越过来开始便和自己一起长大,青梅竹马的小侍女的央求软了心肠。等医师来了扎上几针,或许有可能母子平安,她心存侥幸地想。
然而等章文瑛离开产房,骑着马召集府衙的小吏,安排好战后安顿事宜回来,见到的只有一个胖胳膊胖腿、啼哭声颇为响亮的男婴和春桃盖上了白布的尸体。
她一个踉跄,被骆婷婷扶住,勉强没有昏倒过去。
“就一炷香的时间。”她喃喃道:“我就出去了一炷香的时间。”
*
春桃的死令章文瑛神思恍忽了很久,停灵期间很多人前来安慰章文瑛,皆说女子难产是常事,有这样厚道的主家,又嫁给陆万忠这个前途无量的郎君,可惜了春桃没这个福份。
章文瑛冷笑一声,问正在念经作法的章文琅:“阿姊也是这么想的吗?”
章文琅半掀了眼皮,继续仙风道骨地一手拿拂尘在虚空之中画符一手撒净水,踏着罡步跳过水火盆,有人在外圈暗暗地喝彩。
别说,头戴连花冠、身着大袖直裾紫色法衣的章文琅看上去真像个世外高人。
章文琅在几天之内一口气主持了洗儿和几场丧仪法事,也有些劳累,等到尸体正式起棺后便起身离去休息。陆万忠是个孤儿,最后只有春桃的父母连夜赶来参加女儿的丧礼,向来客答谢。这对老实巴交的夫妇很是手足无措,见宾客们随着章文琅起身离去,忙道:“三娘子也忙碌到现在了,剩下的我们来就行,您赶紧去休息吧,真是麻烦您了。”
章文瑛看出了这对夫妻的不自在,点了点头,便一言不发地带着骆婷婷起身离去。
回到卧室中,章文瑛疲惫地卸下钗环,忽然听到暗处一声轻笑:“杜节帅派人接家眷时幸亏你没跟着去,否则到了宣城必定要被人耻笑排挤。”
那人从架子床的阴影里走出,正是脱去了法衣的章文琅。
“阿姊不回道观,反倒是深夜前来,想必不是为了特意说这些的。”章文瑛也不回头,一边散下头发一边道。
黑暗之中只有衣袍窸窣擦过地板之声,她闻到了一股寺观里特有的檀香,是章文琅坐在了她身边。
六月的蝉鸣在夜里不绝于耳,往日里觉得焦躁,在如今的沉默中却恰到好处。两人并肩坐在窗下,月光从直棱窗的缝隙里洒落。章文琅突然无头无尾地说了一句:“你姐夫去世6年了。”
“你现在还记得他的模样吗?”
章文琅没有回答她的话。过了一阵子,她说:“祖父去世的时候,黄巢和高仙芝都还未起兵。乡里有头有脸的人家都过来吊唁。其中有个孔姓的郎君,虽然肥胖但颇注意仪表风度,你姐夫还私底下取笑他。今日我又见到了他,已是白发苍苍瘦骨嶙峋,居然差点认不出来了。”
章文瑛摸索了一会儿,握住了姐姐的手。
过了很久,章文琅突然道:“你13岁那年掉入湖里,发高烧了很久,我们那时候都以为你挺不过来了,母亲连棺材都准备好了。打那以后,你就不再喜欢写诗作画,反倒是喜欢起打马球和算学起来,若不是文赋上还依旧有从前的灵气,都要以为你换了个人。”
章文瑛心头一跳,却听到章文琅继续说:“但是十年过去,我也想不起来你小时候究竟是什么样子了,在战乱之前,总觉得我和你姐夫小时候的玩闹就发生在不久之前,而如今,就是两三年前的事情都恍如隔世。”
章文瑛喃喃道:“姐。”
“文瑛,别去宣歙,留在睦州吧。”章文琅道:“你若现在去了宣歙,便是下一个春桃。只有留在睦州,你还依旧是你自己。”
“我写信托人给了陆将军,但是至今没有回音。”
“他可能会很难过,会哀伤一阵子,但很快就会慢慢地忘记,因为人的伤口都会慢慢愈合,疤痕渐渐淡却。最后只有亡者最亲近的人还记得他,还为他痛苦。只有那最深的伤口难以愈合。”
章文瑛没有开口说话,她只是静静地听姐姐继续讲下去。
“你姐夫刚去世的时候,所有见到我的人都要哀悼他,有时候我甚至怀疑我自己不够爱他,都不如他那些朋友痛苦。六年了,他忌日那日我去上坟,突然发现只有我自己还依旧记得那个日期。”
“鲤哥儿没去么?”
“吴家忘记了。”
章文琅顿了顿,道:“别把孩子给陆万忠,你自己抚养。只有在你身边,他才能拥有对自己母亲的记忆。”
炎热潮湿的夜晚,章文瑛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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