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七、
审神者三人留在了那片半山腰的平地上,与石切丸一起,一直呆到了草木枯黄,新雪飘落。
石切丸的确是祛病袚厄的神刀,可就算是高天原的大神,也不是无所不能的。
死亡是他祛不了的病痛,瘟疫是他袚不掉的灾厄。他最终只能暂时屏敝疫病带来的疼痛,安抚临终者恐惧的灵魂,让他们能够从容的迎接不可逃脱的死亡。
他似乎什么也做不了。
——他的祝祷祈福没救回一个人,后山的烟雾越发浓郁。
他又似乎已经什么都做到了。
——不幸的逝者们安祥合目,有干净的麻巾覆面,有肃穆的祷文为他们送行……高大的神官,给了他们生而为人最后的体面。
他已经做得足够好了,若他是个普通神官,此番功德足以让世人传唱,立名封神!
审神者这样想着,在帮忙填埋坟土时,偷眼看向旁边的高大神刀。
——可是为何即便如此,他的眼睛还是如此黯淡呢?
…………
从晚秋天花爆发、巡查的武士驱逐射杀逃出山林的村民,到一些重患在后山绝望地自焚,以求不祸及亲友,再到无名的巨人神官自愿进山,另一位蒙面神官带着侍从紧随而入…之后一个多月,不再有人敢踏出关卡,向山林前进一步。
守着关卡的低级武士们在路边搭了暂住的茅草窝棚,拢着手躲在里面,喝着城主派人送来的浊酒御寒。麻脸武士田冈是这个小队的头目,他看着外面飘了一天的雪粒,眉心的皱纹又堆积起来。
将杯中残酒饮尽,他戴上斗笠,又一次钻出了茅屋。
“田冈老大,外面这么冷,不会有人过来啦!”
门帘掀开时涌进一阵寒风,几个正喝的兴起的浪人被吹得一哆嗦,忍不住大声抱怨道。
“——另一边就更不会有人出来了!那边已经七天没看见焚尸的黑烟了,只怕山里的人都死绝了啊!”
田冈没理会他们,固执站在路中央,看向被雪裹上一身丧服的山岭。斗笠上渐渐堆起积雪,草鞋和足袋也被浸得湿冷。他忍不住瑟缩着抱住臂膀,来回跺着脚,却还是不愿回到温暖的窝棚。
再过几日,待确定疫病已毕,城主便要派人进去,焚村封山了。田冈不知道自己到底还在妄想什么,却依然忍不住期盼着一点奇迹。
他冻得受不住,便钻进茅屋缓上片刻,然后再钻出来……这几日他就是这般反复出入,积雪上全都是他自己的脚印。其他几个虽有不满,却畏于田冈的勇武,再加上这也算替了他们的班,便由他去了。
天色渐暗,田冈搓搓脸,正打算再回去喝口酒时,居然从风中听到了隐约的马蹄声。
他猛得回过头,睁大眼睛——风雪之中,一辆马车的从山中而来,渐渐驶近!
“停……停下!请停下!!”
麻脸武士失声大叫,飞快的奔向马车。积雪湿滑,不待靠近便摔了一跤。田冈顾不上抹把脸,连滚带爬的扑过去,抱住了蹒跚而行的马脖子。
不等他站稳,两把刀剑已架在他的脖子上。刀锋雪亮,刀刃冰寒,他僵在原地,不敢妄动。
“——我主驾前,尔等竟敢造次!”
略矮一些的侍从冷哼一声,齿缝间挤出的话语,如同毒蛇般发出嘶嘶的响声。
听到动静的其他人从茅屋中挤出来,目瞪口呆的看着这边。
“——放开他吧,毕竟也是职责所在。”
车厢里传来一声命令,两人同时收回刀,沉默的退回原位。田冈这才松了口气,惊觉后背已经被冷汗打湿了。
——这样的拔刀速度……真的是人能做到的吗?
收回心神,他发现一位高大的绿袍神官坐在辕座处,他的发冠和肩膀上落满了积雪,却腰背挺直丝毫不见瑟缩。那神官眼神沉静,整个人如同山巅傲雪而立的青松。
“——疫病已去,无需再担忧了。”
石切丸对面前呆立的武士说道,表情淡漠,无喜无悲。
“……尔等可以回禀城主,瘟死者的遗体均已焚烧埋葬,山间水源无污染。若不放心,可派人前往收尾。”
“……全都…都死了吗?……也好…便是有人幸存…为了以防万一……也会被烧死…”
田冈有些失魂落魄,松开了马匹的笼头。
“但……但是,城主命我等在此处设卡,禁止出入!”
后面的几个武士中,突然有人说道。
“谁知道你们身上是不是也染上了瘟疫!你们不准离开!”
“——放肆!”
金色的独眼瞬间盯住了躲在后面的家伙,太刀出鞘,十几米的距离转瞬即至——
“烛台切!”
审神者再次喊住了付丧神,那个家伙惊恐的看着眨眼间便停在眼前的刀刃,一屁股坐在了雪地里。
“——……我等是何人,想必你也心里有数,这小小的疫病对我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车帘掀出一条缝隙,符纸覆面的诡异神官从中看向田冈武士,让他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是,但职责所在,能否让我等检查一下?以防有病秽被带出。”
尽管心中忐忑,他还是硬着头皮问道。
侍立在两侧的刀剑看上去有些怒不可遏,石切丸则毫无反应,事不关已般站在一边。三郎抬手制止了长谷部的喝斥,若有所思的盯着武士的脸看了片刻。
“……这位神官刚才说了,疫病已去,无需担忧。”
“……自是不敢怀疑各位…大人,但小心无大错,还请谅解!”
…………
“…………可以。”
田冈以为自己听错了,惊愕的抬头,却发现那两个奇怪的侍从,也在惊讶的盯着他们的主人。
“既如此,我等……”
“——我只允许你靠近。”
挥手打断田冈的话,那诡异的蒙面神官冷冷说道。
“那几个人就不要过来了,我讨厌他们。”
回头看了看紧张的同伴们,沉吟片刻后,田冈答应了。
车帘的缝隙被掀得大了些,麻脸武士恭敬的靠近,抬头向里看去,眼睛骤然瞪大——
那位神官身侧,坐着两个满面憔悴的孩子,大一些的那个怀中还抱着一个襁褓。他们穿着干净的麻布衣衫,面孔被布巾遮挡,露出来的眼睛里满是紧张。尽管没露出多少皮肤,但眼眶周围几个结痂的痘疤清晰可见。
“……”
田冈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你看,我们并没有沾染【病秽】之物。”
尽管神官被挡住了面目,但武士仍觉得有刺人的视线扎在身上。
“就如我等之前所说——疫!病!已!去!”
“……是,我并未发现有何不妥。”
几息之后,武士垂首退下,让出了道路。
车帘放下,马车缓缓驶离。田冈望着脚下的积雪,眼眶却微微发烫。
……大哥…你家的阿铁活下来了……若你在天有灵……就继续保佑那孩子吧……
————
“……我怎么觉得我像个反派?”
晚上扎营休息时,三郎回忆着自己今天的表现,忍不住抱怨道。
“这几个孩子明明已经要痊愈了!他干嘛像看到鬼一样?”
“世人愚昧罢了,您无需挂怀。”
烛台切光忠笑道,盛好热汤递给了主人。
“……那武士倒是有些见识,替我们省了不少麻烦。”
“……既如此,就按照原计划行事吧。”
三郎吹去热气,小心的沿碗沿喝了口汤。
“劳烦光忠你明天驾车去小谷城一趟,找酒井老板娘安置他们。——注意让她先找地方隔离他们,让得过天花的人帮忙照顾,完全康复前别让他们出去。”
“是!”
几人一时无言,只有埋头喝汤的声音。
“……石切丸,和我们走吧。”
放下碗,三郎看向沉默的大太刀,恳切的说道。
“……神明尚有不足,你又何必如此苛求自己?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这位审神者大人,我拒绝您的好意,其实,是在为您着想。”
眼看着三郎要说什么,大太刀摇了摇头,看向了篝火中纷乱的火苗。
“……我的旧主,乃是一位生于昭和年间的女子……”
盯着转瞬即逝的火星,石切丸平静的说起他的来历——
石切丸从锻造炉中出现的时候,那座本丸已经非常热闹了。刀剑们簇拥着一位面相威严的女性审神者,一起等待着锻造炉前。
【我是石切丸,你有……】
【爸爸?!】
没等大太刀完成自我介绍,那位看上去至少有四十岁的女审瞪大了眼睛,失声叫道。
——现场突然一片寂静。
后来经过解释,大家这才了解到,原来石切丸的长相,居然恰巧与她印象中的父亲一模一样。
【虽然知道不可能……可是…这也太像了。这太荒诞了!那种卡通风格的刀剑立绘,与真人差太多了啊!】
女审盯着石切丸的脸,眼眶微微泛红。
【我小时候,他就不在了……真想不到,居然还能看到这张脸……】
于是一头雾水的石切丸凭脸上位,得到了主人格外的亲近。
在其他同伴口中,这位审神者虽是女性,却性格沉稳坚毅,手段凶狠老辣,实在是一位不输男儿的女中豪杰。
但石切丸却觉得,这位主人其实挺多愁善感的。
【石切丸,你……你能不能叫我一声小薰?】
【……?若您想听的话……小薰。】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主人哭泣。
她没有出声,只是清亮的水珠突然顺着脸颊滚落,她尴尬的胡乱抹着脸,石切丸则手足无措的站在一边,不知如何是好。
【对不起!我没想到……连声音和语气都一模一样……可恶啊!明明是想要断了念想的……】
【……那个,万分抱歉。若是让您感到困扰,我以后不会再这样叫您了。】
【不要!!……我是说,我一定要克服这个!请以后都这样称呼我吧!】
【……若您执意如此的话…】
…………
时间慢慢走过,在外面雷厉风行的女审,在石切丸面前却似乎变成了个小女孩,每天都会给他讲以前的事情,讲那些她真正的父亲不曾参与过的,她成长的时光。
久而久之,被迫陪聊的石切丸,渐渐习惯了倾听那些埋藏已久的少女心事,一去不回的悲欢喜乐。他仿佛真有了一个久别重逢的女儿,陌生的情绪一点点生根发芽。
那细嫩的幼苗暖暖的,舒展着茸茸的叶片,在他的胸口占据了小小的一角。
他不讨厌这种感觉,甚至有些乐在其中。
【我妈妈以前总是说,我是她一个人生下来的。这也太敷衍小孩子了!哪怕她说我们被臭男人抛弃了,也比那个理由强啊!】
女审拉着石切丸在廊下乘凉,吃着西瓜吐槽。把吃光的果盘扔到一边后,她神神秘秘的凑近大太刀,压低了嗓音。
【我一直都没有告诉她,我上小学的时候,其实见过我爸爸!】
【——我记得特别清楚,因为那天是我的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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