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黎霜一直心不在焉,都没注意到新来的暗卫就是裴晏。
昨日他就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个被他称之为“假发套”的东西,戴在头上后竟出奇得合适,还真有几分样子。
至少和周围人没有区别了。
因为习惯了裴晏短头发的模样,所以方才黎霜也没有立马认出来人群中的裴晏。
黎霜抱了臂,用疑惑不解的表情问道:“有备而来?”
“先…先放了我。”
裴晏极力将脑袋向后仰,眼神也不敢从凌逸那离自己堪堪只有一寸的拳头上离开。
黎霜向后退了几步,唤了声“凌逸”,裴晏才从桎梏中解脱出来。
“而且,大小姐,提问题的人应该是我才对吧?”
黎霜好整以暇地看着裴晏整理衣襟。
寒冬腊月,在所有人都恨不得多穿两件大氅的时候,裴晏只着一身黑蓝色单衣,却丝毫不见他有感觉冷的意思。
看着呼啸着的寒风直直往裴晏的衣裳里钻,黎霜似有所感般打了个哆嗦。
凌逸看在眼里,关切道:“小姐,先进屋吧。”
屋内,从后院收拾完杂物的影儿拿了个暖手炉来给黎霜取暖,和凌逸一同站在门边。
裴晏坐在矮桌旁,没等黎霜完全坐下就开口道:“大小姐,你不厚道。”
黎霜不以为然,“何出此言?”
“昨天我们可是商量好了,等凶手一出现你就会来捉拿。结果我和那恶徒缠斗那么久,命悬一线的时候才见到你的暗卫。”
“嗯,对不住。”
这道歉轻飘飘的,没有一点真心实意的意味。
裴晏懊恼的表情显得有些夸张,极重地叹了一口气。
黎霜上下扫了一眼裴晏,心中自有思量。
昨晚凌逸和黎霜其实一直十分隐蔽地跟着裴晏,没有惊动跟踪裴晏的吴显贵。
当看到吴显贵拿着短刀,小心翼翼地靠近裴晏,又猝不及防地刺了过去,黎霜心中疑虑才消下一点。
但她还在观望。
黎霜不是没有见过凶手与帮凶之间互相包庇演戏的,所以她并没有完全放下对裴晏的戒备。
她就在隐蔽处看着,看着吴显贵的短刀下一秒就要刺到裴晏的面门。
手无意识地捏成了拳头,当黎霜以为马上就要听到裴晏的惨叫时,一道呼唤破空而来。
“大小姐——”
然后她看到凌逸按照之前吩咐过的那样,射出长箭,打落了吴显贵手中的刀。
而后,裴晏并没有认出女扮男装的她,到今日还在质问她昨日为何不现身。
“吴显贵怎么处理的?”
裴晏出声,将黎霜从思绪中拉了出来。
他直直地盯着黎霜,好似真的很关心这起案子一般。
黎霜眸色暗了暗,昨晚困扰她大半夜的情绪此刻又涌了上来。
要说吗?
“不是吧,大小姐,还不信我呢?我都豁出命去帮你抓凶手了,怎么还在你这里讨不到一点好处呢?”
裴晏摊开手,一脸无奈。
黎霜看了看面前坐着的男人,内心无比纠结。
黎霜是从不愿说自己的心事的。
作为大理寺卿,她要做的就是公正地处理每一起案件。
而世间事也并非是非黑即白的。
当她审到像吴显贵这样,有令人唏嘘的原因却还是犯下大罪之人的时候,黎霜总是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自己的感受。
那种空荡荡,像有什么东西堵在心里一样的感觉,她从没和任何人说过。
夜里辗转反侧,挣扎了一遍又一遍。
无论内心怎样狼狈,怎样溃不成军,第二日出现在朝堂众人面前的,仍旧是那个刚正不阿,铁面无私的大理寺卿。
可是在这个萍水相逢,并不很熟识的人面前,她第一次动摇了。
但这个想法很快被黎霜否定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头脑风暴一番后,还是决定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裴晏。
吴显贵本是凉州人,靠卖猪肉为生。
但凉州偏远,那里的百姓大多贫困,连大字都不识几个。
吴显贵和妻子商量后,决定就算砸锅卖铁也要自己带着儿子吴天耀跋涉三日去往长安定居。
在那里,吴显贵很快谋了份差事,在长安东头一户有脸面的人家里做长工。
挑水砍柴,照顾牲口,不可谓不辛苦。
主人家好心给吴显贵的休息时间,都会被他拿来重操旧业,在街边支起一个摊子,大声叫卖猪肉。
吴天耀被吴显贵送去了私塾。
那里的孩子非富即贵,吃穿用度无一不是最好的。
而在这一群富家子弟中显得格外寒酸的吴天耀便“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学子们调侃欺辱的对象。
不是今日殴打吴天耀,扯坏他的衣裳,便是明日打湿他的课业,害他被先生责罚,一日都不能进屋上课。
吴天耀不是没想过告诉吴显贵,可是每次当他要开口时,吴显贵那破烂肮脏的衣裳就会提醒吴天耀:爹帮不了他。
所以吴天耀选择隐瞒了这一切,不给吴显贵添麻烦。
可是无限的容忍只换来了那些少年的变本加厉。
在一年前冬日的某一天,在那个大雪纷飞,寒凉彻骨的冬日,吴天耀也没有预料到那一切。
他走在私塾里一条结了冰的湖边,低着头,想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因为那群富家子弟正朝自己走来。
“哟,瞧瞧这是谁?”
“凉州佬?哈哈哈哈……”
吴天耀躲避不及,被众人推搡间,湖面传开冰块破裂声。
众人朝声音来源看去,只看到了湖面上被砸破的一个小洞。
“我的玉佩!”
一少年急道:“吴天耀,都怪你!快去给本少爷捡上来!”
吴天耀不说话,也不动作,很快就激怒了那个少年。
众人指责着吴天耀,推搡着就将他往湖边逼去。
吴天耀一个不留神,随着冰块破裂的巨大声响,他“扑通”一声便掉入湖中。
喧闹的众人顿时噤了声,看着那湖面上的缺口,都有些害怕。
都是十二三岁的孩子,总归是没见过这样的场面的。
一人小心地开口道:“他,不……不会死吧?”
丢了玉佩的少年抖着声音,忙后退了几步。
“不……不是我干的!不是我干的!”
话毕,还有人小心地向前挪了几步,探过身子想从那块缺口下看出什么。
可也只是一瞬,那人就退了回去。
“快走啊,等会儿就被夫子发现了!”
一人出了声,众人很快跑开了。
而在摊位前边卖猪肉边等着吴天耀下学的吴显贵,等到天黑都未见吴天耀的身影。
他有些焦急,挨家挨户地敲了吴天耀同窗们家中的门,没有一个是应了的。
而唯一一户应了的人家的孩子,只是告诉吴显贵,他看到有人将吴天耀推下湖,后来就再也没回学堂。
吴显贵如闻霹雳,疯了似地奔到那处湖边,却什么也没发现。
原先被砸破的冰面已然恢复,什么也看不出来了。
吴显贵不管不顾地钻入湖中,在彻骨寒潭般的湖水中游动着,不顾一切地钻进了湖底。
他看到了吴天耀的尸体。
手中还死死抓着已经被泡烂的书。
公堂之上,吴显贵声泪俱下,用自己到处走动得来的线索控诉了几个富贵人家的公子,要衙役给个说法。
彼时黎霜出走长安去了岭南,这起案子的督办人现已辞官回乡了。
当时这起案子因为没有足够的证据不了了之,加之几个公子哥的家里花钱打点,吴显贵无论再如何申冤都无济于事。
他一年内上诉七八次,每一次都像石子投入深海不见回应。
而吴显贵找到了吴天耀的手札。
上面写满了那群富家公子如何欺辱他,如何嘲笑他和他的爹,又如何在路过吴显贵的肉摊时发出讥笑……
于是在不久前,也就是吴天耀的祭日,他杀了第一个人。
何仲——那个要吴天耀给自己捡玉佩的少年,是吴显贵最先看中的目标。
然后,一个又一个,吴显贵陆陆续续了结了当时欺负吴天耀最狠的几个少年,包括当时将他拒之门外,不让他询问吴天耀下落的小官罗耀祖。
他们每个人的身上,都被吴显贵报复性地捅了好几刀——刀刀致命。
而脸上,则被吴显贵刻了“回”字。
冤魂终回。
天耀终归。
因为死的几个少年都没有再念书了,所以黎霜和大理寺的人并没有第一时间将这个案子联想到私塾上。
只是……
“啧啧,杀得不够。”
“什么?”黎霜觉得自己听错了,不可置信地又问了一遍。
“我说,”裴晏一字一句道:“吴显贵杀得还不够。”
黎霜摇着头,嫌恶道:“你疯了。”
“我没有,”裴晏咳了一声,“人之初,性本恶。况且那几个公子哥也不是什么三岁小孩儿,凭什么这样欺负人?”
这话很有道理,但是黎霜闻言,只是叹了口气。
“以命偿命也不是这样的偿命法。”
裴晏拢了拢自己身上的衣服,仰着头,像是在回忆着什么。
“诶,还别说。昨天我说的那话还真挺畜生的。我要是吴显贵,巴不得下一秒就提刀砍死说那话的人。”
黎霜心下一动,没想到裴晏的话还真说到自己昨晚纠结的点上去了。
“害,望子成龙嘛,又有什么错。错的是那些仗着权势和财富肆意凌辱努力想往上爬的人。明明就要够到梦里的将来了,结果人生就因为那几个畜生毁了。”
黎霜突然笑了一声,心中郁结的烦闷阴云也因为裴晏的话消散。
“大小姐,原来你会笑啊?我还以为你只会摆着一副冰块脸,这不笑得挺好看的吗?”
眼看黎霜的脸瞬间沉了下来,身旁的凌逸已经将手放在了佩剑上,裴晏只好收起嬉皮笑脸的表情。
“错了,错了。”
既然裴晏是无论如何都要留在自己身边了,黎霜便不能像从前那样允许自己对他一知半解。
“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黎霜目光凌冽,像是要看穿裴晏。
那双眼睛清明而闪着灵动的光,长睫下总像是隐藏了什么东西,让人无法琢磨。
裴晏被这样充满着审视的目光逼得有些不自在,咽了口唾沫,道:“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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