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发来的传讯很及时。”
格蕾嘉莉在祂的地宫里幽幽说道。
完全化形为人的死神有着及肩的苍白头发，祂背对着阿曼妮西斯，负手而立，站在永暗之河的寂静河畔。
“所以，你为何能这么及时？”
死神转过身，虚幻的双眸内一扇扇不同的门交替叠加，带着无限天威自上而下审视着黑夜女神。
就在格蕾嘉莉找到乌洛琉斯，将人类幼崽塞给祭司作为抚慰的同时，祂收到了眼前这名魔狼的投诚讯息。
那份投诚文书言辞恳切，布局完备，甚至连莉莉丝都早已被祂拉拢，传讯来替祂说情。
祂绝对计划很久了。
格蕾嘉莉双眼微眯，等待黑夜给出祂的解释。
那工于心计的阴谋者没有说话，忽的伸手掀开祂的面纱，露出秀美的脸庞来，尔后才缓缓开口道：
“因为我想摆脱弗雷格拉……陛下。”
祂使用了一个将格蕾嘉莉抬到相当高位的称呼。
阿曼妮西斯仿佛真正心悦诚服般，把自己最大弱点暴露给能够一念之间对祂生杀予夺的死神。
祂指了指两鬓处额外增长的纤长毛发，那是属于陨落的魔狼王、弗雷格拉的生命残留。
“欧弥贝拉违反了与我的约定，给弗雷格拉留下了复活的后手，祂的污染仍旧存留于我的精神内，始终困扰着我。”
“所以，率先违约的同盟遭到我筹谋已久的背叛，不过是命运的回旋罢了。”
阿曼妮西斯恭谨地说着，这位新晋的女神与疯狂的老上司完全不同，进退有度不卑不亢，理智得完全不像头魔狼，
“而莉莉丝……祂与我的友谊，在很久以前就已经开始。”
“是么？”
格蕾嘉莉弯起嘴角，露出微妙的笑容，忽然提起另一件事，
“所以那次战争中，弗雷格拉被引去突袭与克瓦希图恩交战的莉莉丝不成，反倒重伤濒临失控……真正的背叛者不是萨林格尔，而是你？”
“是的。”
黑夜毫无心理负担地承认了，或许是祂觉得在三途径真神面前没有什么撒谎的必要，反正也隐瞒不过去。
阿曼妮西斯并不觉得这是需要愧疚的事，祂理所应当地说道：
“弗雷格拉暴虐无度，若非被驱逐，萨林格尔也不能得到您的接纳。从黑暗绝望的领土来到伟大圣山朝圣，聆听您的教诲，感受您的指引，这对祂又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格蕾嘉莉沉默片刻，悠悠开口：
“你的说话方式很有龙族诗文的艺术感。霍纳奇拉和安提哥努斯完全没学到你的智慧。”
“您的认可是我的荣幸。我也很遗憾没能多亲近祂们，毕竟萨林格尔的子嗣曾经都归萨林格尔教养，”
黑夜放下面纱，将面容重新藏进阴影中，
“至于我为何能发现这次异变带来的机会……我只能说，占卜给了我指引。”
“占卜？”
格蕾嘉莉不带感情地重复道。
祂一边记下萨林格尔很会带孩子这个小细节，一边饶有兴致般开口：
“就是弗雷格拉遗留的另一份特性？”
“是的。占卜告诉我，您现在需要梦魇的力量，所以我选择发动过去的部署，为您扫清统一巨人族的路障。”
阿曼妮西斯上前两步，向冥河前的死神再度举起手中盛放伟大权柄的托盘，
“请原谅我的不得已，为了脱离蒙昧的巨人转投您的麾下，我擅自借用它进行了关于命运的占卜。而现在，这份伟力理应为您所有，它终于回归了正途。”
格蕾嘉莉冰冷的视线落在黑夜谦卑低下的头顶，又慢慢滑落，定格在披着夜色般轻柔薄纱的“愚者”特性上。
*
阿曼妮西斯从未有过如此紧张的时刻。
无论是遥远的前世，还是弥漫着血腥气味的魔狼之旅，祂向来有自信用自己的机敏解决困境，久而久之一种凌驾在周围人之上的傲慢渐渐的成为祂行为处事的底层色彩。
上位者理应利用筹码。
人，资源，土地，还是别的事物，都该被摆在上位者博弈的牌桌上，等待被安排。
其实祂明白这不对，但脱离自己久居的稳定社会，连回家的希望都无从寄托，难以言喻的偌大孤独逐步推动着祂走向疯狂。
因而才有了这场豪赌。
黑夜像往常一样撒谎了，但这次的谎言疯狂到祂几乎忍不住想战栗着大笑。
祂并没有利用弗雷格拉的特性进行占卜，一切的一切，包括格蕾嘉莉需要能够入梦的下属，包括战神将被调虎离山，包括欧弥贝拉命定的葬身之所在白银城，都是弗雷格拉留下的精神烙印中，一个神秘莫测的声音主动告诉祂的。
*
“我不强求在你身上复活，”
当时，那个声音愉悦地说道，
“但好歹帮了你这么多，让我有机会自己去争取，不是很好吗？”
阿曼妮西斯知道声音的主人绝非善类，弗雷格拉疯狂至此与它脱不了干系。
但祂太孤独了，甚至连一个能说说话的人都没有。
魔狼领地终日重复着凄凉的嚎叫，只有那个声音在心情好的时候能模仿阿曼妮西斯的母语，和祂沟通那么几句。
第一次被声音惊醒时，维持着魔狼形态，战战兢兢蜷缩在弗雷格拉脚边的阿曼妮西斯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真可惜，你怎么就跑到了黑夜途径呢？”
阿曼妮西斯当即舍弃了好不容易进入的梦乡，惊慌地四处张望。
祂缝合的身体记忆告诉祂，那是父亲的“梦魇”，弗雷格拉的疯狂源泉。
所有魔狼都能称为弗雷格拉的孩子，祂的身躯也不例外。
序列较高的原主知晓弗雷格拉一步步堕落与疯狂的演变过程，其中不知名的“伟大声音”就是最关键的诱因。
“咦，好像是源堡出了点问题……让我看看是不是那个老东西搞的鬼……算了，反正塞过去的错误也够祂受的。”
声音还在像抱怨般地自言自语，但落在魔狼心里比最怪异的魔物还要恐怖。
这个声音说的是……英语。
“不喜欢吗？我还想替你庆祝一下成为唯一光荣落地的种子选手呢，好吧，你不喜欢就算了。”
声音换上魔狼领地内的城邦通用语，笑嘻嘻地抛出橄榄枝：
“现在，让我们来商量一下怎么把占着神位不干活的魔狼处理掉吧，亲爱的阿曼妮。我可一点儿也不想再拖延了。”
阿曼妮西斯本来不想理祂。
然而，晋升序列一以后，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万年之前，祂还是忍不住多听了几句声音唠叨的故乡语言。
旧日花花世界走得那么洒脱，干干净净连一丝痕迹也不剩下，只有祂成为唯一被遗弃的失落者。
声音告诉祂，祂需要借用占卜家、门以及错误途径的非凡者的力量复活。
阿曼妮西斯的途径不对，占卜家弗雷格拉不理祂，门途径的格蕾嘉莉沉睡，错误途径被困，所以祂想结盟杀死弗雷格拉。
阿曼妮西斯知道祂在撒谎，所谓的“借助力量”，恐怕是神降复活的委婉托词。
但祂也不想忍受弗雷格拉，于是撺掇魔狼突袭莉莉丝一事顺水推舟地发生，掠夺权柄，结盟巨人，战场弑神，一件又一件接连而至，阿曼妮西斯警惕地没有吞噬象征“愚者”的那一份特性，而是用隐秘的力量封印着祂。
终于，那个声音忍不住了，向祂透露了关于未来的只言片语：
“……一场异变即将降临，死神需要梦魇的力量。稳妥起见，你可以将连带着我精神烙印的愚者特□□给格蕾嘉莉，祂会接纳你的。到时候，我们的合作便也随之结束。”
这便是祂能够提前布局这场投诚的全部渊源。
阿曼妮西斯停止回忆，紧盯着眼前的死神。
*
格蕾嘉莉注视了祂很久，最终拿走了特性。
不过死神并没有急着容纳，而是对阿曼妮西斯说：
“我确实需要入梦的力量。你随我来，看看他的情况。”
于是神灵们一前一后，沿着漫长的河流走到尽头。
在死神之国，在地宫深处，黑夜于此和太阳初次相会。
裹着华美衣袍的神秘人类歪倒在柔软的床榻上，怀中搂着同样沉睡的银发幼童，像极了日落后沉于河谷的太阳拥抱着水面粼粼的银色月光。
可是太阳的脸庞被枯枝般的长角刺穿了，他像钉在树杈上的美丽尸骸，紧闭的双眸一滴一滴淌着不详的浓郁黑色，如同尸骨腐败流下的泪水。
这就是曾对祂投下注视的那位存在吗？竟然如此……惊艳。
当然，也充满了异常。
阿曼妮西斯心下不由得喟叹。
一道目光中的净化力量就足以抹去弗雷格拉的部分污染，可目光主人此时却同样深陷于污染的包裹中，脆弱又可怜。
他真的是外神吗？
漂亮的东西总是那么引人心动，即便是伟大的神灵也会忍不住葬身于爱情的毒药。
阿曼妮西斯忽然觉得，不论格蕾嘉莉的爱情有几分真几分假，死神为了他劫掠财富都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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