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位伟大的革命先驱曾经说过,陈旧的东西总是力图在新生的形式中得到恢复和巩固。国外如此,国内亦如此。
朝堂之上,空气仿佛凝固了,连平日里缭绕的檀香都显得滞重。虽然已经入秋,殿外仍时不时传来几声蝉鸣,更添了几分聒噪。
“君上!”申需出列,他身形干瘦,脸上带着一种忧国忧民的夸张表情,“臣闻宫中近日广召匠人,伐木取矿,炉火日夜不息,所耗木炭、矿石甚巨,花钱粮如流水暂且不说,眼看秋收临近,却只为打造些不明所以的‘铁器’、‘曲犁’?听闻竟欲驱使牛套此怪犁!此举大为不妥,实乃有违正道啊!”
他挥舞着玉圭,痛心疾首,声音又拔高了几分:“牛者,宗庙祭祀之太牢也!诸侯之祭,牛曰太牢,此乃通天敬祖之重器!如今先君新丧,国孝未除,天象又显干旱之兆,正该是节用爱民,上下同心,虔心祷祝,以祈甘霖之时!岂能反其道而行,劳民伤财,行此等‘奇技淫巧’之事,更欲夺祭祀之牲于田垄之间?”
他环视众人,掷地有声地抛出最重的指控:“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今夫人所为,耗财于无用之器,夺牲于神圣之祀,若因此惹得天怒人怨,祖宗不佑,以致旱情加剧,国运维艰,我等…我等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如何对得起先君在天之灵,又如何对得起鲁国万千百姓?!”
他话音落下,几名依附于姬挥的大夫立刻出声附和,一时间,“劳民伤财”、“不务正业”、“恐招天谴”的帽子一顶顶飞来。
受儿子邀请前来参加朝会的江雅,面上看不出半分波澜。申需那番将“天怒人怨”、“祖宗不佑”的滔天罪名扣下来的说辞,于她个人而言,不过是不痛不痒的聒噪。但她的目光扫过御座上面色紧绷、指节微微泛白的鲁同时,心底却是一沉。
她深知,这些罪名真正的指向,是她身后这位少年国君的威望与权柄。她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名声,却不能不为儿子的君位考量。
在一片附和的嘈杂声中,她心念电转。愤怒是最无用的,立刻跳起来反驳,正落入对方“妇人干政、恃宠而骄”的话柄。她只是端起玉杯,借着氤氲的热气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冷光,目光转向鲁同,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冷静。她在等,等她的儿子,这位年轻的国君,会如何应对他君临之路上的又一次风浪。此刻的沉默,是她能为儿子争取的,最好的历练,也是最坚实的支撑。
鲁同听到‘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时,心中亦是一凛。此言如山,他何尝不知?但他更记得娘亲私下对他所言:‘民以食为天,让百姓吃饱,才是对社稷最大的孝敬,对先君最好的告慰。若神器果真利国,祖宗亦会含笑。
鲁同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收紧,他又想起前些日子娘亲送给自己的的那把清弓。那强劲的力道,那远超旧弓的射程和精准,绝非“奇技淫巧”四字可以概括。那是一种力量,一种能让鲁国不再轻易受人欺凌的潜在力量。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些许紧张,声音尽量保持平稳:“申大夫所言,乃是忧心国事。但是,是否劳民伤财,是否于国有利,并非你我口舌可断。”
他站起身,少年身形仍显单薄,“娘亲,”他转向江雅,语气恭敬,“诸位大夫既心存疑虑,不如我们一同前往匠作区亲眼一观?也让诸位知晓,国库之资,耗费于何处,成效如何。”
江雅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微微颔首:“国君所言甚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姬挥耷拉的眼皮微微抬起,浑浊的眼底掠过一丝意外,他没想到鲁同会如此果断。他沉吟片刻,躬身道:“君上既欲亲察,老臣等自当随行。”他倒要看看,那女人搞出的东西,究竟有何能耐。
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宫城东北角的匠作区。还未走近,一股热浪便扑面而来,夹杂着烟火气、金属撞击声和工匠们的号子声,与宫廷的肃穆宁静截然不同。
任明正光着膀子,和几名工匠围着一座改进后的小高炉忙碌,古铜色的皮肤上汗水淋漓,在通红的炉火映照下闪着光。见到君上、夫人及众多重臣前来,他连忙抓起一旁的葛布擦了把汗,上前行礼。
“不必多礼,”江雅摆手,示意他继续,转而让人取来了几把已经打造好的铁锄头和一把初步成型的曲辕犁木架模型,“诸位,请看此物。”
几把黝黑的铁锄头被送到诸位大夫面前。那冰冷的质感,那闪着寒光的刃口,与众人平日所见的木耒、石锄截然不同。
申需狐疑地拿起一把,入手沉甸甸的,他撇撇嘴,随手在旁边松软的空地上刨了一下。
“噗——”
一声轻响,锄刃几乎没入土中过半,翻起一大块湿润的泥土。
申需愣住了,下意识地又刨了几下,依旧是轻松无比,效率远超他记忆中“吭哧吭哧”半天才能挖开一点土的耒耜。
其他几位原本抱着挑刺心态的大夫,也纷纷接过尝试,脸上最初的轻蔑和不屑,渐渐被惊异取代。有人甚至低声交谈起来:“此物……竟如此省力?”
“若用以垦荒,一日之功,恐抵往日数日!”
姬挥没有亲自尝试,他只是冷眼旁观,但那双老辣的眼睛紧紧盯着那翻飞的泥土,瞳孔微微收缩。
在这时,一直沉默地跟在姬挥身后的鲁庆,忽然上前一步。他轻笑一声,前几日的暴戾已然消失不见,随手接过一把锄头,忍不住赞叹道:“妙啊!真是妙物!夫人大才,竟能造出如此利于农耕之神器!此乃强国之基,富民之本啊!”
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忧虑”而“郑重”:“但是,正因此物关系重大,堪称国之重器,其制作之法,更需严加看管,绝不能泄露分毫!如今列国纷争,若让‘齐’、楚等强国得知,加以仿造,岂不是资敌强国,反害我鲁国?”
他看向鲁同和江雅,言辞恳切:“君上,夫人!庆以为,此等关乎国本之要务,绝不能再由匠人私掌,当立即交由宗伯府统一管辖,遴选可靠匠人,于隐秘之处专司打造,所有成品、图样,皆需登记造册,由宗伯府派专人看护!以防…不必要的泄露。”他说到最后,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江雅身旁的周琼。
周琼握闻言一抖,咬住下唇,头垂得更低。
这几日,除非是鲁国正式的朝会需要避嫌,她几乎是寸步不离地跟着江雅,仿佛要将这所剩无几的相聚时光,一分一秒地镌刻进生命里。她低垂着眼睫,掩去了眸底深处那抹日益浓郁的、对未知命运的惶恐与忧伤。
感受到了周琼的不安,江雅反手握住周琼冰冷的手,正待开口反驳。
姬挥却缓缓开口,声音低沉:“鲁庆所言,虽有些急切,却非无的放矢。夫人,此物之利,今日我等亲眼所见。然,技术外泄,非同小可。为鲁国长远计,集中管辖,严密封锁,确是老成谋国之策。毕竟…”他顿了顿,意有所指,“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有些牵扯,还是早些厘清为好。”
江雅心中怒火“腾”地升起,这帮人,要么就没道理的反对,如今见到好处又想来摘桃子,真是,无耻之极!还想趁机离间自己与周琼!
江雅可以忍受他们对自己的攻讦,但绝不能容忍他们如此羞辱、逼迫这个即将为政治联姻而牺牲的女孩。
她轻轻按住身边周琼微微发抖的手,缓缓向前,凤眼含霜,直视姬挥与鲁庆:“我的东西,自然由我的人来保管。我说不会泄密,就绝不会泄密!就算是泄密,我自会负责,不劳各位夫子操心!”
她声音清晰,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悍:“至于王姬,”她侧身,将周琼半护在身后,眼神扫过众人,“她是我请来的客人,是天子赐婚齐国的王姬,更是我江雅视为知己之人!她的品行,我信得过!若有人再以莫须有之事暗指王姬,便是与我江雅为敌,与鲁国为敌!”
她这话说得极重,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姬挥脸色一沉,鲁庆也收敛了脸上的假笑。一时间,场上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周琼猛地抬头,看着江雅挺直的背影,眼眶瞬间红了,心中那股冰封的恐惧与委屈,仿佛被这道身影挡住的热流融化了些许。
夫人信我!在这种时候,夫人甚至不惜与国内大夫为敌也要护着我!这是在父王、王兄身上,也从未体验到的信任与安全!
就在僵持之际,百里奚温润的声音适时响起:“君上,夫人,诸位大夫,请听百里奚一言。”
他走到那曲辕犁模型旁,轻轻抚过那弯曲的辕木,语气平和而客观:“夫人所造农具之利,今日已见分晓,毋庸置疑。姬夫子与公子庆担忧技术外泄,亦是老成持重之言。但是,奚以为,眼下之关键,或许并非急于由何人掌管。”
他看向众人,侃侃而谈:“技术之秘,在于不断创新,今日之密,或许明日便为人所知。固步自封,反受其害。真正限制此等利器推广的,并非泄密之危,而是现实之困。”
“诸位请看,”他指向那高炉和堆积的矿石、木炭,“冶铁之术虽初有成效,然矿石开采、运输、木炭烧制、合格匠人之培养,乃至这曲辕犁所需之特定木料处理,皆需时间,需人力,需物力。“
“诸位请看这炉中铁水,”他指向沸腾的熔炉,“需三担木炭方得一斤精铁,如今曲阜周边可用林木已去其三。若强行推广,不出一载,将无木可烧。”
“如今倾尽全力,日产之铁亦有限,尚不足以满足国都之民生所用,又谈何迅速推广至全国,惠及万千黎庶?”
他语气转为凝重,抛出了更现实的问题:“此乃循序渐进之道,急不得,亦乱不得。相比之下,另一事更为迫在眉睫——各地传来急报,今岁旱情,恐远超预估。边境城邑,已现田土龟裂、秧苗枯死之象,流民渐生。若不及早预备赈灾,恐生大乱。届时,纵有千般利器,无粮无民,又如何强国?”
百里奚一番话,条分缕析,既肯定了技术的价值,又点明了推广的瓶颈,巧妙地将争论从“谁掌管”转移到了“如何做”以及“更重要的事是什么”上,将即将爆发的灾情摆在面前,让技术归属之争显得不合时宜。
鲁同闻言,立刻抓住机会,沉声道:“百里先生所言极是!农具之事,容后再议。臧夫子,展大夫,烦请二位即刻会同诸位大夫,详细拟定赈灾条陈,探查各地仓廪,务必稳住民心,防止流徙!”
“臣等遵命!”臧达和展禽立刻领命。
姬挥见大势已去,知道今日难以得逞,只得冷哼一声,拂袖不再言语。鲁庆也悻悻地退回到他身后,只是盯着那曲辕犁模型的眼神,依旧充满了贪婪。
众人四散而去。
回到寝宫,挥退左右,江雅才卸下朝堂上那副坚硬的铠甲,一丝疲惫浮上眉梢。今日之争,虽借百里先生之口暂且平息,但她深知,姬挥一党绝不会善罢甘休。
殿内烛火已熄,只留一盏小小的角灯在远处散发着昏黄柔和的光晕。江雅刚有些睡意,便听见熟悉的窸窣声。帐幔被轻轻掀开一角,周琼的身影出现在朦胧的光影里,怀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本厚厚的、以纸装订的册子。
“夫人,”她声音轻软,带着一丝完成重大使命后的释然与郑重,“这个…给你。”
江雅撑起身,借着微光接过那本册子。入手是沉甸甸的分量,纸张边缘已被摩挲得略显温润。她翻开几页,里面工整娟秀的字迹、清晰绘制的图样、分门别类的记录,无不倾注着执笔者的心血与智慧。
“这是…”江雅抬头,惊讶地看向周琼。
周琼跪坐在榻边,眼眸在昏暗中亮晶晶的,带着纯粹的敬佩:“夫人,你昏迷醒来后所说的那些学问,还有这些时日与任明师傅探讨的冶铁、农具、乃至造弓之法,琼都试着记录、梳理了下来。只是…”她微微赧然,“你脑海中的知识,当真浩如烟海,深不可测。琼所能记下、所能理解的,恐怕不及其中万之一,粗陋浅薄,只怕贻笑大方。”
江雅连忙摆手,打断她的自谦,手指珍惜地拂过纸页:“快别这么说!阿琼,你这份心意,这份辛苦,比我那些零散的想法珍贵多了!这哪里是粗陋,这简直是,是无价之宝!”她越看越激动,忍不住拉住周琼的手,“有了它,很多想法就能更系统地推进了!阿琼,你立了大功了!”
她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抹光,提议道:“这本册子,是你心血所凝,也是我们这段艰难时光的见证。不如,就叫它《琼贻秘录》如何?‘琼’是你的名,‘贻’是赠予,既是纪念你的赠予,也寓意着这其中的知识如美玉般珍贵。”
“《琼贻秘录》…”周琼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眼中瞬间涌上了水光,那是被深深理解和珍视的感动。她用力点头,声音哽咽:“好,好…谢谢夫人!能得夫人如此认可,能将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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