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只有他们三个人吃,孔大勇说去给某个兄弟庆生,昨天出门直到现在还没回来。
饭桌上没人说话,碗筷偶尔撞出声响,电视机经年不变地播放新闻联播。
厂里效益不好,好不容易接了一张稍大点的单,李贤梅要去盯着工人换新磨料,放下碗就走了。
走之前,她从兜里拿出几张小钞给孔净,“我晚上不定什么时候回来,明天也走得早,你去买菜顺便带个西瓜回来,用冷水浸凉了送半个给桂华,她上回给我们拿了杨梅。”
孔净应了。等陈端吃完,她起身收拾。
“明天去还是等会?”
孔净端着碗碟去旁边的简棚清洗,陈端随后打开手电筒走在她身后。
手电光柱照着水龙头,孔净挤了一泵洗洁精在抹布上,抹布被水冲出白密泡沫,孔净从溢满水的铁盆里捞出一只待洗的碗。
“明天……其实都一样。”水声哗哗,孔净的声线听起来有些缈远。
陈端忽然手腕一转,手电泛蓝的光柱落在孔净脸上,她不妨眯了下眼,“干嘛!”
“蚊子。”陈端说。
“哪里?”孔净抬起沾了泡沫的手隔空扇几下。
“这里。”手电的光在孔净脸上来回轻扫,陈端说,“好了。”
没被咬到,孔净还是觉得痒,冲掉泡沫伸手抓了抓,左边脸颊沾上水膜在光晕里透着薄亮。
“走啦。”她端起洗净的餐具,见陈端还站在水槽边就回头喊他。
陈端收回神,跟着进了屋。
孔净擦干手,把课本拿出来温习。
她很专心,余光瞥见陈端出去也没想起抬一下头。
快九点,孔净把书扣放在桌上,去打水洗脸。
其实是想洗澡的,沿海的夏季虽然没有酷暑这一说,但一天下来身上总是有点黏腻。
可是家里没有独立卫生间,要上厕所和洗澡都要去厂里。
不过,洗澡倒是可以忍到明天,晚上起夜就麻烦了。李贤梅在旁边简棚里放了一个夜壶,以前孔净还小,用起来没有心理负担,现在就不行了,每个周末回家她晚上总是能不喝水就不喝水,可要是碰到闹肚子就完了。
比如现在,孔净怀疑晚饭吃的土豆有问题,早知道就少吃点了。
外面传来开门声,孔净蜷缩着从床上坐起来,陈端提着两个大西瓜走进来。
“怎么了?”孔净没出声,陈端隔着一段距离透过蚊帐就看出她不对劲。
“……肚子不舒服。”孔净无奈,是真的忍不住了,她两条腿伸出蚊帐去够地上的拖鞋。
陈端放下西瓜,腾出一只手拿起手电,没说多余的话,转身往门外走。
孔净在后面偷偷摸摸揣了些卫生纸在兜里,靸着拖鞋追上去。
两人前后穿过去石材厂的小路,手电的光从陈端的身侧向后一晃一晃地照在路上,孔净低头看路,腹痛减轻了一些,她分出心来问陈端:“你怎么不把西瓜拎上?”
陈端事先什么也没说,但孔净知道他是听到李贤梅嘱咐她的话。
陈端这会儿也不是很想说话,但想了想还是应了声,“没拎。”
孔净其实知道为什么,她也是慢慢才知道陈端骨子里和外表颠覆性的狠绝。
因为一条的事,她不再去宁桂华屋里,见了王立胜要么假装没看见埋头就走,要么实在躲不过就礼貌性地点一下头。可陈端比她还绝,那天从林子回来之后他去掀了宁桂华家的锅,滚烫的狗肉泼在王立胜腿上,导致他养了大半个月才重新上工。
碍着孔大勇的面,王立胜和宁桂华都不好说什么,拿了医药费和“赔偿金”,偃旗息鼓道:“小孩子,难道还跟他一般见识。”
但陈端并不领这个情,孔净相信要不是因为王立胜是孔大勇请的工人,他也许会更激进。
孔净有时候觉得或许陈端身上真的流着孔大勇的血,不然怎么会青出于蓝胜于蓝。
“那我等会把钱给你——啊!”
几乎是在听见孔净发出惊呼的同时,陈端就转身走到了她面前,孔净拍拍胸口,“吓死我了,好像是只青蛙。”
“嗯。”
陈端就没再往前走,而是走在孔净身侧,调整手电,光柱稳稳照在她脚下。
“等会回去我把钱给你。”孔净拾起刚才的话头。
“卖蘑菇的钱吗?”陈端的声音从侧上方传来,同晚风、窸窣虫鸣一起擦过耳际。
“什么啊,是妈刚才给的买西瓜的钱。”
厂房灯光大亮,把黑夜也照成白昼,孔净两步跃下台阶。
而陈端在孔净身后昏冥的光线中,迟疑一瞬,还是像往前一样慢下脚步,在人前同她拉开距离。
一排石头房子也都亮着灯,休班的工人和各家女眷都在前面的石板上乘凉,有些干脆点盘蚊香躺下睡觉。
孔净埋头快速走过,宁桂华眼尖一下发现她,一边摇着蒲扇一边从石板上撑坐起来,颜色鲜丽的绵绸连衣裙像开在暗色里的大丽花,“孔净去哪儿?过来嗑瓜子。”
“不了,我去那边。”
“别跑啊。害,越长大越害羞!”宁桂华嗓门大声音又带着年轻女人的娇俏,昏黄光线里几个男人转头看过来。
孔净跑走了。
宁桂华余光瞥见从暗影里走出来的陈端,撇了下嘴。
孔净解决完一桩大事,站在水槽前洗手,转过身就看见黑漆漆的墙根下竖着一条黑影,她一口凉气还没倒吸完全,黑影视线落在她身上,同时朝她走了过来,“又吓到了?”
“才没有。”孔净看清是陈端,又转头看了看身后。
她不太想再从石头房子前面路过。
陈端说:“走后身回去吧。”
“也、行。”孔净就是这么想的,正好陈端提出来。
石头房子后面的路有点荒,夏天草木疯长,像在林地里穿行。
好在路不是很长,孔净也不是一个人。
回到石厝,李贤梅还没回来。孔净从书包里抽了本薄册子钻进下铺,陈端攀着梯子翻上上铺时,孔净很警觉地抱着书整个滑进凉被。
陈端其实什么也没说,孔净却做贼心虚,在下铺伸长胳膊去捶上铺的床垫,“你看见了?”
“什么?”陈端的声音很轻,像是刚要睡着就被吵醒。
孔净想了想,说:“没什么。”
过了会,她又捶一下,“你还在画画吗?”
间隔两三秒,陈端才“嗯”了声。
孔净说:“你要不要投稿?我看见杂志上有插画征稿,你可以试试。”
又是间隔两三秒,又是一声低低的“嗯”,看来很困了。
孔净轻轻把摊在膝盖上的册子翻过一页,安静没两分钟,她“啊”了一声,坐直身子伸手把上铺床垫捶了又捶,“我忘记给你钱了!现在,马上——”
躺在上铺的人很短促地从舌尖发出“啧”的一声,翻个身,这回没再理孔净。
孔净从书包夹层里掏出小钞,个子不够高,踮起脚尖高举胳膊,听见上面传来均匀又绵长的呼吸声,知道陈端是真的睡着了。
她蹦了两下,眼疾手快掀开上铺蚊帐把钱从凉席边沿塞进去。
晃眼看见陈端侧躺着正对外边的睡颜,想起阿禾说他是没有攻击性的美男子,其实不太准确,他就算睡着也漂亮得扎眼。
难怪学校没人怀疑她和陈端。
孔净学着阿禾的样子耸耸肩,轻手轻脚爬上床,享受一个人的私房阅读时间。
周日下午,孔净按照约定时间去老地方和阿禾汇合,她坐在树上远望青黄油绿的夏日田野,一阵阵风过,头顶上方那些刚长出来的青绿芒果就在风中拽着枝丫点头。
“拍些拍些(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阿禾姗姗来迟,手脚并用像只浣熊几下爬上芒果树。
“你迟到了半小时哦。”孔净表情无语,看见好朋友从包包里掏出来一杯珍珠奶茶,一下愣住,“哪里来的?”
彼时,海峡对岸的风更加狂热地吹来,珍珠奶茶、手抓饼等街头小吃在各大商圈和学校门口如雨后春笋般一夜冒头。可惜梅村中学外面暂时还没有,最近要去镇上才买得到。
阿禾洋洋得意,“拜托,我现在也是老大诶!当然是小弟……啊不,小姐妹进贡给我的!”
她让孔净拿着奶茶,自己则再掏出一支吸管,“啪”地一下戳穿上面的塑封。
里面的冰块快化了,沁出密密水珠,顺着孔净的指缝汇成涓流流到她的手心里,凉凉的。
“你喝呀!”阿禾双眼晶亮,握着孔净的手把奶茶推到她面前。
孔净好馋,舌尖分泌比平时多几倍的唾液,但是她摇摇头,“你喝。”
“哎呀呀,一杯奶茶而已,干嘛学孔融让梨!”阿禾一副喝惯了的姿态,但是用力咽口水的声音恐怕连路过的飞鸟都听得清楚。
结果就是孔净小心撕掉上面的塑封,和阿禾对着杯沿你一口我一口。
喝到一半,阿禾突然反应过来,“吼!你嫌弃我的口水!”
“哪有。”孔净不承认。
“有吸管不用,干嘛这样。好奇怪!”阿禾坚持。
孔净说:“不奇怪啊,我看电视里的女主角喝咖啡就是这样。”
阿禾仰头想了下,眼睛笑眯眯的,“……好像是诶,吼!”
……
奶茶沁凉甜蜜,孔净和阿禾坐在半空中,惬意地晃荡着小腿。
可是喝完奶茶阿禾就要走。
孔净:“……”
“啊那个,我也很烦啦!都怪水宝!她租的碟片明天就到期了,今天如果不看完很浪费……”
水宝就是阿禾的小跟班,今年上初一,她刚进校没多久就被阿禾选中连蒙带拐认了干妹妹。
“到底演的是什么,你们看得这么痴迷?”孔净疑问。
阿禾嘴巴一抿,煞有介事地左右看看,然后凑近孔净。
“啊啊啊!别说了!”孔净听了之后连耳朵都不想要了。
阿禾却一脸兴奋,“你要不要一起?”
“不要!”
面对孔净幽幽的目光,阿禾只好心虚地抱住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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