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净与陈端前后隔了十来分钟回到石厝,李贤梅已经洗完澡正在准备晚饭。
因为先前的事,李贤梅余气未消,又见孔净黑天了还往外跑,她“笃笃笃”地用力剁肉馅,“你还真是孔大勇的种!逮到机会就跑!外头有金还是有银?怎么没见你带回来一点!”
明明陈端比孔净回来得更晚,但是李贤梅只骂孔净。她的声音并不大,绵里藏针,孔净乖觉地过去帮忙打下手,李贤梅剜她一眼,“作业写完了吗就在这里晃!”
孔净轻声说:“写完了。”
“写完了也不知道预习明天的课本。”李贤梅其实并不清楚上六年级的孔净在学什么知识,她在心情不好的时候会习惯性挑刺。
这时,孔大勇回来了,拎着两瓶冰啤酒和一小袋熟食,瞧一眼屋内,挺高兴的样子。
李贤梅就闭上了嘴巴,不再说什么。
孔净看一眼妈妈的表情,还是走到桌边坐下从书包里掏出语文课本,开始温习。
饭还没做好,孔大勇已经用筷子起开一瓶啤酒,仰头一口气灌下大半,看见靠在铁架床上铺的陈端,他笑呵呵喊道:“儿砸,下来陪爸爸喝一口!”
陈端来了三年多,孔净从来没听他叫过姐姐,也没听他叫过孔大勇和李贤梅爸妈。
孔净不知道李贤梅是怎么想的,但是孔大勇很在意这个称呼,刚开始会用各种玩具、零食诱哄陈端,后来急眼了就鼓起金鱼似的眼睛作势要打他。
孔净记得很清楚,有次孔大勇喝多了,一个巴掌扇过去,又脆又响,陈端脑袋一偏,身体不受控制地斜撞上铁门,巨大的一声“嘭!”
这一声把孔大勇惊醒了,他赶忙上前把陈端像小鸡仔一样扶正,“哪个喊你不改口,打痛没有?”
陈端没吭声,唇色惨白抿成一条锋利的直线,左边脸上鲜红的指印迅速膨起。
孔大勇见他这样倔强,忽然又高兴起来。
“是个狠角色,像我!”
后来他又强硬逼过陈端几次,可无论怎样打骂,陈端都只是沉默地全盘接受,并且绝不屈服。
孔大勇收起手里的皮带,喘着粗气哼笑两声,不得已,只好由着他去。
今天,孔大勇其实已经在外面喝过了,桌上这两瓶只能算是尽尽余兴,或者说是晚饭之前的开胃菜。
他喝多了之后话尤其多,脾气也相当怪,前一秒还嬉嬉笑笑,下一秒就有可能拍桌子打人。
他从不打李贤梅和孔净,因为她们是女人,孔老大混迹江湖多年这点原则还是有的。
但是陈端不一样,他是他孔大勇的儿子,是个男子汉,当然应该接受他的锤炼。
“儿砸快过来!”孔大勇又喊了一声。
陈端走过去的时候,孔净从课本上轻轻抬起眼睛,两个小孩的视线默契相接,孔净一瞬间觉得很难过。
但她弯起眉眼对陈端笑了一下,那是一种感同身受却因为还没长大而倍感无力的单薄笑意,轻得没有实感,像是窗外飘过月牙的云纱。
不过幸好,这晚陈端没有挨打,孔净也没有再被责骂。
转眼到了春天,刚开始是忧愁找不到收养人,慢慢地,一条从一只不到小臂长的小奶狗长成了威风凛凛颇具雄姿的大黑狗。
“呜呜,我舍不得一条了怎么办?”阿禾趴在石坑边缘看着一条在下面欢快地追逐小鸟,听见陈端吹了声口哨,它立刻收起玩心朝他跑去,聪明得不像话。
孔净也有相同的心理,可她还是理性地说:“还是要帮他找到好人家,上初中要住校,我和陈端不在,没有人每天给它送饭,它会饿死。”
这学期读完,他们都要去另一个村子上中学了。
阿禾点点头,“那我们再加油努力看看,一定要给一条找个好归宿!”
孔净即将满十三岁,孔大勇偶然听李贤梅提起时有一瞬间的错愕,“长这么快。”
他大概是想起了孔净出生时软软小小的一团,于是久违地涌起了父爱:“明天是周六,爸爸带你们出去吃蛋糕过生日!”
孔大勇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带孔净出去过了,听他主动提起,孔净表面上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欢呼雀跃,心里却和从前一样高兴。
周六,孔净起得比平时还要早,匆匆跑去洗脸刷牙,听见孔大勇在外面问:“端端呢?”
“哪个晓得。”李贤梅正在做早饭,头也不抬地回。
孔净把牙缸和洗脸盆放回屋里,转头看见铁架床上被褥叠得整整齐齐,惯常隔着白色蚊帐靠在床头写写画画的少年却不见了身影。
吃早饭时陈端也没有回来,孔大勇吸溜进一海碗面条之后去厂里转了一圈,再回来时脸上带着愠怒。
李贤梅没好气地说:“腿长在他身上,今天又不上学,你管他去哪里。”
她不是为陈端说话,而是看不惯孔大勇对陈端的宝贝样。
李贤梅看见孔大勇背着手又要走,胸腔里突然窜上来一把火,“你不是要带孔净去过生日?说话就要算话!陈端不在,孔净就不配过生日了?你别忘了哪个才是亲生的!”
她收了孔净的课本,把她推出铁门,推到孔大勇的摩托车旁,一副“你今天不带她出去就没完”的架势。
孔大勇虽然混,但有时也会充满“情趣”地对李贤梅适当服一下软,比如现在,他扔了烟头就跨上摩托车,油门一轰,“听你妈妈的!走孔净!爸爸带你出去耍!只带你!”
摩托车把孔净带出厂区,在轰隆声中驶上马路,红瓦石厝和绿油农田在两旁匀速倒退,春日的风吹乱她的马尾。
孔净在蜜蜡色的阳光中眯起眼睛,某一瞬间一个猜想没有来由地挤进她的脑海,也许,陈端在这个约定好的早晨突然从家里暂时消失,只是为了创造她第一次和爸爸单独出去过生日的机会……?
孔净在猎猎暖风中抿了下唇,她因为这个猜想感到后悔,后悔刚才没有出去把陈端找回来。
小孩子就是这么奇怪,陈端被孔大勇突然领回家时,孔净只觉得领地被侵占,极其不情愿有另一个人也来做爸妈的孩子,几年过去,他们不见得已经建立起姐弟情谊,可是在孔净终于有机会和爸爸一起外出时,却产生了因为抛下陈端而不忍的心情。
孔大勇把孔净带到镇上,找到一家蛋糕店让她选中哪个就买哪个。
隔着一层有些泛黄发旧的亚克力隔板,孔净眼睛晶亮一眨不眨地看向里面那些花花绿绿的蛋糕模型,最后选了款水果蛋糕。
她小声询问老板蛋糕上面的巧克力球能不能多给,“我们家一共有……四个人。”
“可以。”老板说,“要加钱,一个两块。”
这在孔净看来很贵,可是她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去向孔大勇多要六块。
孔大勇在蛋糕店外面抽烟,摩托车横斜停放挡了车道,一辆黑色轿车落下车窗,司机听见孔大勇带着浓重外地口音的普通话,嫌恶地用闽南语骂了一句脏话。
很难听。
孔大勇扔了烟头几步走过去,一边扶走摩托车一边转头对轿车里颐指气使的司机点头嘿笑。
孔净站在蛋糕店敞开的门前,脑袋空白,无比惊愕地看着这一幕在眼前发生。
“我爸爸是……老大。”这句话在她脑海里闪现,然后变成虚影闪动,最后“噗”的一声,所有画面变成黑屏。
后来孔大勇又带孔净去菜摊上买了些平时不会买的食材,活虾、鱿鱼、牛肉……
孔净应该高兴的,可是她心情沉重,很难受。
摩托车驶回石厝,没想到桂华嬢嬢也在,她看见后车架上用皮绳捆着的东西,“满汉全席索?这么大阵仗!”
“啥子满汉全席,想吃就吃!”孔大勇很有派头地挥挥手。
桂华嬢嬢有些艳羡,年轻的脸庞上笑得眼尾挑起,她说:“早晓得我就不来喊了,有这些山珍海味,哪个还吃狗肉嘛!”
“狗肉?”孔大勇很有兴趣,“哪里来的?”
“打的嘛!我老公去林子里耍,看见有条大黑狗顺手就抓了。收拾起来快得很!多远都闻得到香气……”
孔净只觉得耳边“轰隆隆”作响,听着桂华嬢嬢的描述,她脑海里无比真实地上演整个过程。
手上拎着的蛋糕盒一下掉在地上,听不见宁桂华的惊呼和孔大勇的责骂,她拼了命一样往森林跑去。
平时只要熟悉的人接近石坑,一条就会在底下欢呼大吠。
今天,无论孔净怎么喊,始终听不到回应。
阳光铺洒,因为春天的到来,石坑底下盈满绿意开出各种颜色的小花,比任何一部动漫里的场景都要美丽。旁边那棵她和阿禾经常靠着树干逗一条的银杏树,树下有一条尼龙绳,绳子被已经凝固的棕红色血迹粘黏在石板上。
孔净蹲在石板边,把脸埋进臂弯。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孔净回头,脸色惨白地质问:“你去哪里了?!你去哪里了?!一条被抓走了!一条被他们……吃了……”
陈端跑得满头大汗,柔顺的额发被风刮得向后撩起,他提着一只色彩斑斓的帆布袋,听见孔净的话,袋子提手被他攥得像是要断掉。
“对不起。”
孔净和陈端在石坑边坐了很久,直到听见李贤梅和厂里工人们在喊他们的名字,孔净才木木然从地上站起来,拍拍裤子,转身离开。
宁桂华首先看到她,气喘吁吁地跑来,“去哪儿了哦?大家到处找你们!陈端呢?”
没听见孔净回答,她还要再开口,却被孔净忽然投来的冰冷视线惊到。
“……眼睛这么红,哪个欺负你了?”
孔净绕过她,一声不吭地回到石厝。
气急败坏的李贤梅随后赶回来,看见孔净主动站在灶台前收拾从镇上买回来的食材,问了句怎么了,孔净没答,厂里还有事,她就又着急忙慌地走了。
陈端直到晚饭前才回来。
除了在石坑边上的那句“对不起”,他没再和孔净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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