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净和陈端陷入冷战,不过外人根本看不出来,因为他们好像一直都是这样,不说话,不对视,看不见对方。
周日下午,孔净又去了老地方等阿禾。
上周阿禾迟到了半个多点,孔净以为这周她起码会收敛点,哪里想到阿禾直接不来了。
孔净:“……”
“什么嘛。”孔净挠了挠胳膊和腿上的蚊子包,鼓着腮帮子从树上爬下来。
她捡了根大小适中的芒果树枝,踩过厚密松叶,打算循着以前探索过的路径去寻找今天的战利品。
林子里很静,蝉鸣和鸟叫听起来十分空渺,声音时有时无、时近时远,无法判断从哪里传来。
没有阿禾作伴,孔净心里毛毛的,但又不能白来一趟两手空空回去,孔净小声哼起歌给自己壮胆。
正猫腰前行,忽然听见一道女声,痛苦、细碎又绵长。
孔净吓得一动不敢动,电影里的女妖、女鬼形象闪进脑海,后背迅速爬上一层鸡皮疙瘩。
就这么静立好一会,女声远远近近,夹杂着喘息,紧接着传来窸窣类似衣服面料的摩挲声。
孔净额头上冷汗都流下来了,分辨方位时像一个坏损卡壳的机器人一格一格地转动脖子,视线被几株老树和密织的藤蔓遮挡,幽绿茎叶在细风和惨白阳光中一抖一抖,随时可能会抖出一只骷髅手的可怖场景。
小学六年级那次在林地里看道士对着陶罐作揖烧符纸的印象太深刻,孔净只觉得心跳得快要过载停摆。
她手指发抖,手里的东西滑落,用来采菇的小刀撞在石头上发出响声。
那声音并不大,甚至可以说很轻,但林子太静了,躲在藤蔓后面的人也太警觉,“哪个!!?”
是那个女声。
孔净一惊,本应该跑走才对,已经绷得发硬发痛的肌肉群却一下卸了力。
原来不是鬼,是人。
而且,这声音的主人她认识。
“……你先走。”孔净听见藤蔓后的人压着声音又说了一句。
她嗓子发紧,试探着喊了声,“桂华嬢嬢?”
宁桂华愣了一瞬,“……孔净?”
“……是我。”
“你个小孩一点声也没有,什么时候来的?想吓死谁?!”
密网一样的藤蔓被宁桂华几下扯出一个洞来,她从洞口钻过来,边整理头发边走近。
孔净拾起布兜和小刀,宁桂华观察孔净,“又来捡蘑菇?能卖几个钱?”
“也不光是为了这个……林子里挺好玩的。”孔净眨了眨眼瞥向她身后。
宁桂华挡在她面前,“看什么呐?!”
“……没有。你、和立胜叔一起吗?”孔净低头抖了抖布兜上的灰。
“他闲出屁来才跟在我后面!”宁桂华说到丈夫就一脸不满,在镇上理发店做的纹眉高高挑起。
“哦。”
孔净就更不愿意提到王立胜了。
“走那么快干什么?嬢嬢跟你说会儿话。”
宁桂华同孔净一块走到被人踩出来的小路上。
这边的树更高却更稀疏一些,阳光透过树盖在草地上投出几道明度不一的光柱,掩映在草叶里的小花被这光柱照着就像打上了聚光灯,一种充满野趣的伶俐美。
宁桂华歪着脖子看孔净,感叹道:“小姑娘真是长大了。”
“我本来也不小。”孔净回道。
这话不知为什么戳中宁桂华,她笑得花枝乱颤,“还说不小?小背心换成奶|罩了吗你!”
孔净脸颊腾地一下烧起来,扭过头就走了。
“诶诶,别跑啊!”宁桂华追上孔净,拉着她慢下来,被孔净一下甩开了。
宁桂华哼笑两声,也不生气,她出于一种心理,待孔净比平时还要热乎。
她摸了摸孔净的马尾,像是自言自语:“可惜了……”
孔净抬眼瞧她,宁桂华笑一笑,“……其实,我以前成绩也挺好,不像你每次都考第一,但是前十还是不成问题。可惜了,年纪小被男人骗,家里人又偏心只可着男孩子——你不也有个弟弟?”
“啊?”
话题一下转换到陈端身上,孔净有点没反应过来。
“啊什么啊!孔大……你爸爸看重陈端肯定比看重你多!梅姐不敢跟他闹,只敢拿你出气!两口子都是拎不清的!”
“没有。”孔净不喜欢宁桂华这样说李贤梅和孔大勇。
“在厂里这么久,谁不知道谁啊。”宁桂华不跟孔净争有没有的问题,她轻轻帮孔净顺了顺被风吹乱的鬓发,“长大吧,长大了就好了。”
她跟孔净掏心窝子,“人心隔肚皮,对人不要太实诚,自私的人才活得好。就算是亲弟弟也要防一手,更何况还是个来路不明的。你晓得你和他是什么关系吗?……”
宁桂华想说“争夺资源”,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这个曾经在网络贴吧上看到过的时髦小词儿,她只能换种表述方式:“两棵小树苗长在旮沓里,雨水和阳光只有那么多,要想自己长得好就要狠下心去抢!狠!心!晓得不?你要长成树!大树!不要长成花,被别人随便糟蹋!”
孔净被戳了两下胸口,宁桂华用词好残酷,力度透过皮肤和骨骼一下一下像是砸在心脏上。
“行了,自己玩去吧。”宁桂华走了。
孔净待在原地,大脑皮层经过一番“天外来语”的猛烈刺激,有些发蒙。
但很快被她抛诸脑后。
因为谁也没有服软的迹象,所以周一早晨,孔净走得比陈端还要早,把自行车从简棚推出来,晨光熹微,骑上就走了。
阿禾随后就到,捧着几包时新零食大摇大摆地走进一班教室。
孔净低头把桌上的书码齐,阿禾大马金刀坐她同桌空位上,“孔净孔净~看看我今天带什么来换作业啦!”
孔净觑她一眼,由衷佩服好友的厚脸皮。
阿禾开了一包薯片,要喂孔净。
孔净抿紧嘴巴。
“好好吃哒!尝尝嘛!”阿禾的脸陡然在眼前放大,左晃右晃,晃得孔净眼晕。
孔净脑袋往后仰,木然问道:“你昨天又干什么去了?”
“和水宝去镇上……啊!我昨天上午给你妈妈打电话,请她跟你说我下午有事——她没有告诉你吗?!”
“……这样吗。”
李贤梅用的小灵通是孔大勇换诺基亚之后淘汰下来的,别在腰侧,厂里加工石材的声音嘈杂,很多时候连铃声都听不到,就算接了,李贤梅那么忙,小孩同学打来的电话无关紧要,转头就忘了。
于是,孔净周日被爽约的事就这么翻篇,阿禾又快乐地边吃零食边抄作业。
再过一个暑假就是初三了,孔净有点担心阿禾考不上好高中,“你要不要试着学学看,其实没有那么难。”
“不要不要!我看见字脑袋就痛!我有阅读困难症!”阿禾抄作业也不消停,屁股在椅子上扭来扭去,孔净觉得她更像是多动症。
“你高中准备去哪里读?”孔净就问。
她只有阿禾一个好朋友,要是高中也在一个学校就好了。
“南星啦、工贸啊,都可以!”
阿禾从来没想过要在升学上有作为,家里也知道她不是读书的料,所以读完初中就去职高然后找个工作是全家共识。
孔净怅怅然。
没心没肺如阿禾也有片刻的失落,不过她立马笑道:“陈、啊有他陪你啊!”
孔净:“……谁稀罕。”
孔净表面温和,对身边的人包容性很强,但对方要是真的让她打心底不好受了,她就会变得很倔。
连阿禾这么神经大条的人也察觉出了端倪,“你和陈端吵架了吼?”
“没有。”
哪里有吵。
明明是他单方面发神经。
“咦,那他给你买的东西你怎么不要?”
晚自习之前她们又光顾文具店,孔净挑了两只签字笔,阿禾也选了一个贴纸她先拿过去一起结账。陈端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从冷饮柜里拿了三杯酸梅汤放在柜台上,跟老板说:“后面的一起。”
阿禾就站在陈端身后,笑嘻嘻地探身冲老板晃了晃手上的东西。
“不好意思,两只笔不要了。”
孔净这时从货架那边走过来跟老板抱歉说了句,就出去了。
她站在文具店门口翻阅新到的杂志,陈端从身侧走过的时候,她低着头一点表情也没有。
不是在冷战吗?谁要他给她买东西了?更何况还是赌博赢来的钱。
阿禾出来时手里还是拿着孔净选好的笔,孔净转头就拿去找老板退了钱。
孔净想让阿禾把钱给陈端,阿禾“哈”了一声,“给他约等于给我们班。”
“……”孔净攥着两块钱的票子,心里有点烦。
周三晚自习结束,长脸和圆脸又来了,她们堵在班级门口很张扬地跟人说要找孔净。
她们的打扮很符合初中生对于太妹的想象,因此大家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孔净完了,有人来找她麻烦了。
阿禾得到消息第一时间从二班赶来,她看到长脸和圆脸也有点怵,但还是鼓起勇气站到孔净身边:“你们想干什么?”
长脸和圆脸叽叽嚓嚓,说她们只是慕名而来,想请孔净和她的朋友出去玩。
阿禾呆滞:“孔净,你这么有名的吗?”
……老大的女儿就是不一样。
“应该没有吧。”
孔净被长脸和圆脸的说话声弄得快耳鸣,忽然觉得早餐摊油条和烧饼的绝杀组合也变得碍眼。
“吼!陈端!”
阿禾面朝一班后门突然喊了声。
孔净两只眼珠同时往斜后方移动,但随即背对着把橡皮擦装进笔袋,抱着书起身。
教室里已经没多少人了,孔净跟阿禾说了声“走吧”,就从前门出去了。
长脸和圆脸原本哼哈二将一样站在孔净课桌旁的过道上,听见阿禾那一声喊,齐齐往后门瞧一眼,忽然不作声了。
后来几天,陈端经常在一班后门或者走廊出现,像是在看谁又像是谁也不看,视线淡淡往教室内一扫,冷冷清清的,没个焦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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