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雁是被一股熟悉到刺鼻的气味硬生生拽回人间的。
不是二零四九年除夕夜,堵在喉咙里带着硝烟味,象征着窒息的旧棉絮。
也不是弥留之际,缠绕在病榻前死亡缓慢腐烂的甜腥。
是人间烟火最浑浊的那一口。
裹着老旧棉絮晒透后的暖,以及铝制饭盒里牛奶被焖出的香气。
这气味像一双粗糙有力的手,穿透时空,死死抓住她的脚踝,将她从冰冷的寒潭深处“哗啦”一声捞起!
她猛地睁眼。
视线先是混沌的白,像上辈子无数次躺在手术台上,无影灯刺目的光。
然而下一瞬,那白光褪去,糊着发黄旧报纸的顶棚狠狠撞入眼帘。
报纸边缘卷曲成枯叶的弧度,“工业学大庆”的标题被岁月洇开,字迹模糊,却依旧透着那个年代特有的坚硬。
一根黑黢黢的电线从房梁垂落,末端吊着个光秃秃的橘黄色灯泡,灯口积了厚厚一层灰,像凝结的泪。
身下是硬得硌骨的木板床,蓝白格子的粗布床单洗得泛白,却异常平整。
身上压着的大红牡丹棉被沉甸甸如同铁块,某些部位的棉花早已板结,焐得她出了一身粘腻的热汗。
汗味混杂着劣质肥皂的淡碱气——这是她从八岁到出嫁前,日复一日浸透骨髓的味道。
这不是她那间只有消毒水味的冰冷单元楼,更不是阴曹地府。
窗外,一阵清脆急促的“叮铃”声骤然炸开,自行车铃铛撞碎了清晨的宁静。
孩童尖利的笑嚷和奔跑声随风灌入,紧接着,一个女人拔高的大嗓门穿透薄薄的墙壁,带着火烧火燎的急切:“张家婶子!还不死出去领牛奶!再磨蹭就剩涮锅水了!今儿的奶稠得糊嗓子!”
牛……奶?
南雁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猝然攥紧,几乎停跳,随即又疯狂地搏动起来,血液“轰”地一下冲上头顶,耳畔嗡嗡作响。
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挣脱身上沉重的棉被,赤脚踩在粗糙的水泥地上。
冰凉带着微小砂砾的触感,从脚心尖锐地窜上来,真实得让她浑身战栗。
她扑到窗前。
老旧的木窗框刷着斑驳的绿漆,玻璃上贴着防寒的报纸条,边缘翻卷,邋遢得像落魄汉子的胡茬。
透过蒙尘的玻璃望出去。
一排排低矮的红砖平房规矩地排列,晾衣绳上挂满了深蓝色的劳动布工装和洗得发灰的棉毛衫。
几个穿着臃肿棉袄,戴着雷锋帽的半大孩子,举着木头手枪在空地上追逐喊杀,小脸冻得通红,呵出的白气一团团消散在干冷的空气里。
远处,矿山井架如同钢铁巨兽,沉默地耸入灰蒙蒙的天空。
铁轨像冰冷的肠子,蜿蜒着钻进更深的雾气中。
一辆运矿的小火车慢吞吞地鸣着汽笛,“哐当……哐当……”的声响沉闷而规律,敲打着大地,这是881矿独有的脉搏。
这是她的老家。
是她八岁时,像棵野草般挣扎求存的地方。
是1973年。
她缓缓转过身,目光一寸寸扫过这间逼仄的小屋。
墙角立着印有“先进生产者”字样的搪瓷脸盆,盆边磕掉了一大块瓷,露出底下黑色的铁胚。
桌上,铁皮热水瓶上鲜红的“为人民服务”标语刺目依旧。
最后,她的视线定格在门后那面边缘裂了纹的镜子上。
她一步一步挪过去,步子虚浮,心跳在胸腔里擂鼓,震得她几乎站立不稳。
镜面因为裂纹而微微扭曲,映出一张稚嫩、瘦削的脸庞。
皮肤是常年在外疯跑晒出的微黑,头发扎成两个歪歪扭扭、毛毛躁躁的小辫子。
因为太瘦,一双眼睛显得格外大,黑沉沉的瞳孔里,此刻盛满了巨大的惊愕、茫然的空洞,以及一丝不敢触碰,生怕一碰即碎的狂喜。
这是八岁的她。
她真的回来了。
回到了一切苦难尚未扎根,一切悲剧还未及抽芽的……最初。
“吱呀——”
门轴发出干涩的呻吟,被人推开。
系着洗得发白,边缘磨损的藏蓝围裙的妇人端着铝饭盒走进来,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紧实利落的圆髻,脸上带着灶火熏烤出的微红。
“雁子,醒了?发什么癔症,傻站着当门神?”她习惯性地扯着嗓子,把饭盒“哐当”一声顿在桌上,“赶紧的!把牛奶喝了,你爸刚从食堂打回来的,还烫嘴呢!”
是她的母亲。
是她上辈子咽气时,都恨不能不再相见,刻薄了她一辈子的母亲——包兰芝。
此刻的包兰芝,脸上尚未被贫瘠生活和无尽算计刻满深刻的皱纹,腰背挺直,动作间带着常年劳作积攒下的利索劲儿。
可那眉眼间的不耐,那理所当然的命令语气,已经和几十年后如出一辙。
南雁的目光,落在了那个银色的铝饭盒上。
大半盒乳白色的液体微微晃荡,表面结着一层诱人的浅黄色奶皮,浓郁的属于这个年代的原始奶香,丝丝缕缕地飘散出来,钻进她的鼻腔。
881矿是有名的“牛奶矿”,职工家属按人头供应,这是她童年灰色记忆里为数不多,带着甜味的期待,也是后来几十年,她在物质极大丰富的时代里,再也寻不回的那点“家”的虚妄味道。
可此刻,看着那盒奶,南雁的心口像是被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透!
上辈子,家里所有稍好一点的东西,都理所当然地紧着大哥南天贵、四妹南玉,以及小弟南峰。
她能分到的,永远是兑了水的,或是他们喝剩的碗底,清汤寡水,带着施舍的凉薄。
父母永远振振有词:“男孩长身体,费粮食!”“你是姐姐,要让着弟弟妹妹!”“丫头片子,赔钱货,有的吃就不错了,挑什么挑!”
直到后来,她的学业、她的工作、她的婚姻、她作为人的尊严……都一步步成了家里男孩们向上攀爬的垫脚石,被吸吮干净后,随意丢弃。
“戳在那儿等奶下崽呢?!快喝!”包兰芝见她不动,眉头拧成了疙瘩,把饭盒又顿了一下,响声刺耳,“喝完麻利把饭盒刷了!我还得赶着去打中饭的菜!你爸和你哥他们的我都温在灶台上了,就你的磨蹭!”
又是这样。
顺序永远是父亲、大哥、小弟。她永远是最后,最不被在意的那一个。
那股熟悉的旧棉絮死死堵住口鼻的窒息感,再次蛮横地涌上喉咙。
南雁死死盯着那盒牛奶,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八十四岁临终前那口呕不出的怨气,那句卡在喉咙里的“去他妈的一家人”,此刻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前世的灼痛与决绝,狠狠烫在她刚刚重生的心脏上。
“妈,”南雁抬起头,声音因为极力压制着翻涌的情绪而微微发颤,“为什么我的奶……这么稀?大哥和小弟碗里的,也飘着这么薄一层奶皮吗?”
包兰芝正准备转身的脚步猛地顿住,扭过头,先是困惑地皱起脸,随即那困惑变成了难以置信,仿佛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音调陡然拔高:“你……你说啥疯话?!”
“我说,”南雁往前迈了一小步,瘦小的手指指向那个铝饭盒,目光毫不避让,直直迎上包兰芝惊怒的视线,“矿上发的牛奶,是按人头定量供应的。我的那份,凭什么被兑了水?连点像样的奶皮都结不起!”
包兰芝的脸瞬间沉了下来,黑得像锅底。
那点因忙碌泛起的微红褪去,只剩下被冒犯的恼怒和急于镇压的凶狠:“反了你了!死丫头片子!一大早灌了黄汤还是撞了客?有的喝你就偷着乐吧!你哥你弟是男娃!是顶门立户的!长身子、费脑子,多喝点好的怎么了?天经地义!你一个丫头,喝那么多有屁用!养得再好,将来也是别人锅里的肉!”
一模一样的话。
字句、语气,甚至连那鄙夷唾弃的神情,都和上辈子无数次在她耳边炸响时,分毫不差!
南雁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怒意,混着前世的怨毒,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烧得她指尖冰凉,浑身却滚烫。
她不再是那个八十四岁奄奄一息,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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