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来又是干什么。”唐墨对宋抑没什么耐性。
“我来和你谈谈心,”他左右环视一眼,没有在房间里看见第二个椅子,索性直接站在了书桌前,双手撑着桌面和她对视,“你在这里待久了会闷的对吧。”
“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唐墨闭上眼睛捏了捏眉心,“你可以滚了。”
“别这样,”宋抑将她面前摊开的书合上,放到一边,“我是真的建议不要拆掉窃听器,毕竟刚出去的那个疯子真的有亲自坐在另一边呆满二十四小时的毅力。”
“每天由他看着,你会更安全。”
唐墨当然不会告诉他,自己明白这一点。
只是想要找到总监控室的位置,并做一些其他的措施而已。
监控不是从傅深的嘴里得知的,而是在某个夜晚窥见了熟悉的微弱红光。
早上塞房卡的行为是刻意避开探头的,拥抱也是故意激对方主动说出监控、窃听器存在的。
沉默片刻,她还是不想和眼前人多说。
“嗯嗯,你说的对,我同意了,你可以走了吗。”
宋抑意外地停下了动作,他愣愣地查找着对方的每一丝面部表情。
一定有哪里不对劲。
但是唐墨不再像曾经一样,在他面前丝毫不掩饰情绪,更像是一堵密不透风的墙,连半个眼神都不愿意分给他。
“你的魅力真大啊,对此没什么看法吗?”
???
唐墨脑袋上顶着几个问号,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突然又把话题扯到这里来。
“傅深他愿意为你当三,不会感动吗?”
唐墨无语了,“感动你*。”
宋抑被她脱口而出的脏话逗笑了,笑得停不下来,直接从书桌旁边绕过去,倚着刚刚腾出来书桌的一小块空地,和她面对面。
“为什么不心动,他很帅吧,你不喜欢这样的吗?”他很勇地用纤长的指尖去勾对方的下巴,胁迫唐墨抬头。
“还是说,你喜欢林安那种类型的?”
唐墨真的对这些爱动手动脚的神经病无语了,也不反抗,用死鱼眼无语地目视前方。
“其实我觉得我和他很像,眉毛、眼睛,都很像...”宋抑笑得温和,眼尾甚至带着几分妖媚,“真的不考虑考虑我吗?”
唐墨被他的话吓到了,猛的往后一退,椅轮和木地板擦出尖锐的一声。
“你还记得你刚刚还嘲讽傅深愿意当小三吗,这是个什么情况?你也疯了?”
“对啊,”宋抑勾了勾嘴角,有些自嘲,“我早就疯了。”
“不论我怎么做,从那之后你看都不愿意看我一眼。”
“是我错了还不行吗,我不奢望可以成为你的唯一,但我自认为长相还是可以的。”
他脚步踩在地毯上,一步一步靠近,像是优雅的猫科动物,幽深的目光如同蛇一样,黏稠冰冷地缠上来。
“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是有愣住的吧,之前也一直有夸过我是女孩子喜欢的类型。”
他低下身子,扯住了她的一条腿。
“不是重要场合也带着发卡,是喜欢百合花吗,”他膝盖着地,顺着对方挣扎的力度往前爬,几乎要伏到地上,“何绥然这个蠢货买的红玫瑰太俗了,你别看他,别抱他,看看我吧。”
他的动作轻的没有声音,却带着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压迫感,眼神深得要把人吸进去,“我也想给你当小三,我很听话的,我不像傅深那个变态会蹬鼻子上脸,只要你需要我,我随叫随到。”
“你不要我的时候,我就乖乖待在一边,不惹事,也不会出去传你我之间的关系...”
他缓缓俯下身,将唇落在了她腿内侧的膝盖上。
唐墨惊呆了,那一瞬,电流窜过她的四肢百骸,下意识地就去踢。
“为什么要躲呢。”宋抑的声音低哑而温柔,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量,跪在那里的样子,虔诚地像在朝拜。
唐墨还没有从不可置信中走出来。
她仍然只穿了短袖短裤,光裸的皮肤被真切的触碰,陌生的触感让她很恼怒,更狠的一脚踹了过去。
重重地击中了对方的腹部,伴随着一声沉闷的喘息。
宋抑又开口了,“为什么要拒绝,我做的不好吗?给我一个理由...”
唐墨人生二十多年以来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怪事,脑袋像是在倒水一样,不受控制地晃了晃。
随便找些什么理由。
可以终止这一切的。
唐墨的大脑疯狂运转,口不择言,“因为你很脏。”
“脏?”宋抑有些气笑了。
这是什么个理。
从小到大他永远是男生中最爱干净,最整洁的那一个,甚至还有洁癖。
“你随便找其他的理由都比这有说服力。”
唐墨其实已经双眼昏花了,但残余的语言能力仍然在为自己找补,“你们这些富少女友都堆成山了吧,我对男人就一个要求。”
“我要处男。”
“你一看就不是。”
唐墨感觉自己找到了一个绝对的,前所未有的,百分之百胜率的说服理由。
“一张嘴不知道亲过多少人了,说不定还做过更恶心的事,没经过同意就蹭上来了,”唐墨翻了个白眼,一脸嫌弃,“你有点自知之明吗,没有贞洁就不要出来到处碰瓷了。”
宋抑很明显的愣住了。
他懵懵地维持着跪地的姿势,“你为什么这么觉得。”
“如果我是呢。”宋抑用指腹蹭了蹭唇瓣,意有所指地看着她,“而且这是我的初吻哦。”
“如果吻膝盖算的话。”
唐墨目瞪口呆,受到了极大惊吓的样子。
宋抑嗤笑一声,拍了拍蹭到的灰,理了理大衣领子,站了起来,“吓到你了很抱歉,但还是希望你能认真考虑一下。”
“看来最近几天你应该不会想见到我,我会乖乖等几天再来,”他偏了偏头,“我会把何绥然送来的花带走,这个蠢货都不知道你比较喜欢百合。”
“第一个把他淘汰吧,这是我的建议。”
唐墨心中一震,对方的眼睛盯着她耳边别着的百合花发卡意有所指,她急忙遮住。
生怕让这个男狐狸精发现它正微微闪烁着的红光。
*
宋抑在出门的瞬间就变了表情,他下一楼之后和正靠在沙发上的两人对上目光。
傅深看他的眼神不算友好,淡淡地瞥他一眼后就重新看茶几上的笔记本。
卫淮则是不安地调整了一下坐姿,看着宋抑的眼光带了些恳切。
他知道唐墨不会想见自己,所以这些天都等在外面,和傅深一起当阴沟里的老鼠,带着专用耳机听着其他人的一举一动。
要是说今天之前,卫淮心中还带着一点点希望和一点点可能,在听见了傅深和宋抑试图说服的话语后,他彻底意识到,自己毫无竞争力。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里,卫淮基本常驻在华盛,敏锐地察觉到墨点并没有如同预料一般,失去唐墨后变成一团散沙。
何绥然也有试图给墨点的娱乐部拨资源,但是在和负责人沟通过后,却讶异地发现他们并不需要。
甚至在网络上谣言四起的时候,墨点官方依然有人在运营,并为每一份艺人都发出了行程公告,最近的都已经排到一年之后了。
满满的,很安心。
而《海之旅》也依然保持着原样运转,甚至新游戏的开发也已经提上日程,有人高薪想要挖走画师和工作室内部人员,但一个月过去,仍然没有一个人离职。
资金萎缩,股价下降是必须的,但这一部分空缺仍然在源源不断的补贴。
在林霖羽翼下,已经被划入“自己人”范围的宋抑更加了解内部消息。
这来自海城建设。
墨点竟然不知何时和霍氏合作,这个夏天崛起的琴连湖商圈竟然也是唐墨的手笔,旅游项目还加入了政府的扶持。
这一部分不论如何霖林科技也没有插手的资格。
更遑论已经在领域干出实绩的瑞期,数百家公立医院都等着用上量产的机器人和系统,敢垄断就敢有人为他打上妨碍公务的罪名。
即使是这样,霖林科技还不死心,妄图继续深挖。
就算是再有背景,在发展多年的霖林科技威胁下,其他合作商也都不可能冒着风险去帮助,熬过这一段红人期,墨点和瑞期一起死只是时间问题。
首先被放出来的是唐墨卷钱跑路的谣言,林霖试图用这个风声来对墨点内部进行瓦解,虽然了解唐墨的没有相信,但并不代表着不明真相的网友不会跟风在网络上掀起浪潮。
前不久在网络上大把大把的夸赞视频通通转了风向,造谣唐墨已经卷钱消失地无影无踪。
随着公关部几次澄清,发酵地却是越来越大。
很显然,林霖已经找唐墨找疯了,这举动正是想要激对方出来给一个说法。
唐墨已经失去了对社交媒体的热情,自从手机被锁定变成板砖后,它就被丢在了车祸的残骸里。
也并不是没有看见,书房里台式电脑的屏幕也会闪烁着她在利斯莱奖项上抓拍的照片,顶着浮夸的标题一次次轮换。
她也平静,不在意地一次次略过。
舆论什么的,她才不在意呢,想用这种方法逼她献身,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议论满天飞,她唯一的变化就是,看的书从本来柜子里的英文故事书,换成了何绥然从酒店给她带回来的人工智能相关书籍。
林霖仍然没有善罢甘休,死死缠住不放,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清雅端正的企业家第一次这样针对一个人。
他甚至私下找到了为墨点签约艺人提供资源的秦氏,找到了琴连湖商圈的主办方霍氏,想要用几面之缘来让他们彻底断掉和墨点的合作。
老狐狸秦放坐在顶楼办公室,窗帘却拉的死死的,对比自己年轻一些的林霖一副谦卑的样子,嘴里却说着为难的话。
口口声声就是契约精神。
不善人际交往,向来不愿意和别人扯上关系的霍泽也是没什么表情地接待了他,看起来听的很认真,手上签文件的速度却一点都没慢。
完全就把对方一席话当成耳旁风。
没有人相信唐墨会失败。
即使面对巨大的舆论压力,面对着确确实实的失联,也没有人相信唐墨会在没有难言之隐的情况中,丢下烂摊子离开。
翻看整个墨点的合约,不同于其他艺人五年十年,甚至二十年的霸王条款,一年一续。
游戏工作室代码编写组、文案编写组、美工组,合约完善,知识版权没有剥夺。
公司运行有序,没有哪怕一点可以挑的出错的黑历史,没有一个员工愿意接受金钱站出来反驳这一切。
大楼前每天站满了抬着摄像机和话题的媒体,但员工们似乎已经习惯了这一点,每天端着咖啡杯到一楼领各自楼层的下午茶,对着玻璃窗打个哈欠后,忽视如炬的目光,回去各做各的事。
惊慌或担心,已经在这一年里透支了。
不仅仅墨点的员工,秦放、霍泽,甚至琴连湖商圈的的负责人,京城影视剧审核组...每一个都坚信这仅仅是在正常不过的一次“打脸”流程。
静静地等待着时间的流逝,越久,反而越心安。
在这个时候站到对面去,才是真正的傻子。
原本在商业专家预测下,会在一个月之内因为霖林科技垄断破产的墨点,仍然运营良好,甚至伴随着产业的积累,和琴连湖新酒店的开业营业额仍然在逐步上涨。
这是前所未有的。
没有哪一个公司能够逃脱霖林企业的垄断,这是大家的共识。
毕竟在霖林还没有如此壮大时,它就已经通过广泛的人脉和资源,将同期的企业踩在脚下,一家独大。
如今冒出来的这个墨点,简直就像是提前预知了一切,在霖林薄弱的软件研发,水深难以接触的娱乐行业,稳扎稳打多年无法插手的房地产行业扎根。
哪怕少一个,少一个项目,少一个合作,墨点都会分崩离析,像被打碎了一角的沙漏,迅速消失。
大企业单一的模式,小企业弱小的实力,c国所有的企业,没有任何人能够在已经被成为“霖林帝国”的针对下完好无损。
同样站在科技行业顶端的瑞期已经被将近十个京城老牌企业宣布停止合作,虽然近期依然靠着医疗系统的商单维持着现状,三个月后,它就会显出颓势。
这更加显得总资产评级中型的墨点娱乐像是“预言家”,完美躲过了霖林能够插手的行业,并死死攀附在三家顶端企业上,屹立不倒。
一切围绕着她自然而然地发生,时间的相对流速都参照何绥然为她带回来的书。
对方撑着头在一边不知道看了多久,“为什么还要学,之前学的还不够吗?”
唐墨没有回答,视线继续聚焦在被划了标注的知识点上逡巡。
“这是不是你的字,是借了别人的教程吗?毕竟图书馆的书应该没有这么新...”
“书放下,你出去。”唐墨翻页,头都不抬一下地平淡发话。
何绥然有些窘迫地摸摸鼻子,对方说服自己去拿书的时候有多温柔,现在就有多么随意,态度完全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他早就知道,这个人就是这样的,说不上用完就丢,但也是最大程度上考虑利益。
“你可以走吗,我身上没有东西能给你,我身上也没有什么闪光点,你现在完全是被冲昏了头脑...”
何绥然下意识反驳,“不,哪有。”
“你漂亮,聪明,总是能够毫不费力地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情,你就像是被上帝眷顾的人...”
“而且,善良。”
帮助了身处窘境的他,帮助了那么多刚进入职场摸不到头绪的新人,从不强迫,不以职位的大小来看低别人。
一系列连书名都晦涩的书籍堆砌起一面厚厚的墙,就像隔着屏幕看见对方在利斯莱现场的侃侃而谈,脸上带着从未见过的激荡和幸福。
何绥然曾以为,名或利对这个人来说早已没有任何意义,最在意的一直都是钱。
随着墨点越做越大,她却仍然没有挥霍,没有满足,每天仍然奔波着,仿佛在追逐一个虚无缥缈的目标。
这让他意识到,相识、相处这么多年,自己真的一点都不懂她。
他突然意识到过年时张晶一闪而过的疑问。
“人工智能专业的唐墨吗?”
何绥然远赴盐城,试图探寻对方的过去,试图知道她身上的谜团。
但很可惜,张晶也并不知道答案,不过好歹,他们两个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他通过张晶的叙述,看见了完全不一样的,偏执又有锋芒,颓废又充满着负面情绪的唐墨。
张晶也通过他的眼睛,看见了她圆滑世故,名利场上收放自如的成年时期。
两人越聊越不解,越聊越迷茫,仿佛他们口中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人。
何绥然不想再被隔绝在内心的高墙之外,试图接近她最脆弱的地方,这种逾越,他理所应当地认为对方会如往常般允许。
然后用轻描淡写的语气,玩笑般地将痛处倾诉。
“听说你以前就喜欢见义勇为,不仅帮同学申请助学金,还帮被霸凌的女同学转学?”
“你真的好厉害...”
捏着页脚的手指僵住,手背浮起青筋。
何绥然愣住,顺着手臂往上看,对方的眼睛彻底失去了高光,有些疑惑地歪了歪头,整个人被一种诡异的阴湿感围绕。
咯吱咯吱。
是什么在响。
是她的下颌。
牙齿碰撞着,仿佛要打起来,连着整个躯体都在发抖。
那双永远平和包容,带着笑意的眼睛只剩下恨和痛。
咯吱咯吱。
声音更大了,这次不止是牙齿在响,骨头也响起来了,头顶上甚至传来了灵魂的钟声。
何绥然看见了,张晶描述中的她。
浅灰色一缕鬓发垂下,挡住了晦暗不明的神色,明明嘴角是勾着的,何绥然却莫名感觉它被使劲往下拉扯。
红润的皮肉带上一丝死气,书页被折地全是褶皱,发出令人牙酸的脆响。
“你根本不了解我,在说些什么鬼话。”她的声音极轻。
*
十七岁,盛极必衰。
唐墨在十七岁,本来就烂到极致的人生再次遭受致命一击。
亲眼看着故人在一步之隔的马路上被撞成一摊烂泥,希望的打款单被大滩血液沾湿,后门口的网吧被钢管砸烂,浓烈的黑烟中,没有留下哪怕一块数据条。
留下了上亿的冻结资产,永远拿不出来,眼睁睁看着曾经对她关爱有加的长辈们一个个躺在十七层肺住院部,供不起前沿药物后耗了太久,戴着呼吸机在长久的“滴——”声后撒手人寰。
明明正在遭受着巨大的不幸,每天却仍然给她一种在正常生活的幻觉。
曾经在矿区工作的父亲没有和其他人一样被确诊不治之症,母亲也因为工作认真,得到了更优渥的薪资。
优等生女儿不同于其他孩子不学无术,名列前茅,一笔笔奖学金往家里捧,仍然勤劳地从早学到晚。
怪诞的梦境不断播放着车祸的瞬间,白布掀开,里面却是另外熟悉的面孔。
人生的走马灯中,出现过太多次,意味着有什么即将被遗忘。
她和父亲买了最廉价的果篮,游走在住院部的病房之间,记忆中清晰的房间号变得模糊,一直走,一直走。
走廊好长好长,没有尽头。
这些人和她没有任何关系,没有遥远的血缘,没有深厚的利益夹杂。
父亲有着不知从哪来的责任感,认为自己当了几年包工头,遍是这些工人一辈子的前辈,透支了母亲的工资也要给他们最后的体面。
母亲则揪着说了又说,埋怨着他在白事上也要挥霍,埋怨他将天赋卓绝的女儿带去病房,沾染了别人的“死气”。
迷信也好,自私也好,她却永远也无法真正阻碍父亲的抉择,只能将一切双手奉上,任凭差遣。
母亲的小聪明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很明显,时兴的零食,别人家送来讨好父亲的水果,她总悄悄藏在柜子里,不给别人家的孩子、媳妇看见。
既瞒着外人,也瞒着父亲,悄悄叫她在无人时去吃,又像变魔术一般拿出新衣服。
嘴里叨叨着,这是省下的饭钱买的,要不是她机灵,就又让爱出风头的父亲拿出去宴请朋友了。
漏风的屋檐,合不上的瓦砾窗,不停滴水折磨着梦境撕扯着意识的檐角。
泪水在眼眶打转,从有意识以来,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年又一年,从父亲大手大脚“义气”后讨生活的日子。
不再自私一点,她的学费也要被拿去借给叫不得名字的“朋友”买房。
在那时候,她最像母亲,对待父亲工作上的一切都视若死敌,甚至违背父权,在仅长到大人腿高的时候,尖叫着要父亲把钱交出来。
“我要吃好吃的!我要穿没有补丁的衣服!为什么有钱要借给别人,我们自己都很穷,都要活不下去了!”
得到的毋庸置疑是耳光。
“自私自利的疯婆娘养出来的贱骨头,从哪里学的虚荣攀比。”
“父母辛辛苦苦去工地搬砖,去挖煤,钱来供你挥霍吗?”
虚荣?
攀比?
虚荣攀比,爱面子的究竟是谁。
脑袋嗡嗡地尖叫,她就发出比那更高,更尖锐的嘶嚎。
“我要钱!!!凭什么我的妈妈要活成这个样子,凭什么我要活成这个样子!”
“凭什么!!!你要过这样的生活你一个人去过,为什么要拉着我们一起和你承受这样的生活!”
穷是最恶毒的诅咒。
它足以将任何一个人逼疯。
接连不断的耳光,钝痛、滚烫,唐墨却感受到了痛快。
揍死我吧。
她想。
她无法再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发生,年龄和幼小的身躯无能为力,浅薄的认知找不到任何发泄口。
母亲为了她每天馒头配咸菜,把抢购到的廉价水果分好几天放进她的食盒,还炫耀功绩一般向她诉说着自己的更多苦果。
她不想再听了,不想再看着对方欺骗自我一般用别人用剩下的布料,吃别人剩下的饭菜,悄悄从打工的商店里给她偷来铅笔和橡皮。
她快死了,眼泪流干之后,只剩空虚。
只有暴力才可以让她感受到短暂的放空和愉悦。
当暴力在母亲的哭喊和拉扯中结束,在父亲带着愧疚道歉时,她却陷入了平静,想象着自己被更重的拳头揍得器官衰竭。
地下室的外面,对她来说则是另一个世界。
在别人眼里,她是美满家庭的产物,是有话语权父亲和贤惠美丽母亲爱中长大的孩子。
没有野心不懂世故的工人们一个个待她如同自己的孩子。
矿区的索道一个个铁钩,不仅仅运输设备,还运输人。
年轻或年老的工人们带着橙黄色的安全帽,像是流水线上的货物一样,被送进更深的地底,压抑又低矮,被颗粒充满的最深处。
她没有办法看那一幕,看父母被送进深不见底,随时会坍塌的地面。
其他的孩子都已经习以为常,拿着从垃圾桶里捡出来的缺轮小汽车四处捉迷藏,戏谑地看着她蹲在角落留下一堆呕吐物。
她像被放在冰窖,整个人发抖,被工人们抱到休息室。
但是她无处可去,为了省钱和便利,她必须跟着父母在下课后去蹭矿区食堂的饭菜,没有多余的闲钱让她自己解决。
她只能一次又一次地看着同龄人不懂的残酷场景,浑身颤抖。
每天都有人被确诊肺病,呼吸不上来被忘在底下,她那时竟然对父亲的爱出风头秉持着一种庆幸。
她庆幸,如果是父母中的任何一个消失,绝对会被发现,不会在问起时不见踪迹,总是能得到他人肯定的回复。
费用高昂的救护车鲜少在这里停靠,而这是因为它靠公里数收费,奄奄一息的某些人还执意省钱,被拖延着到达医院时,人已经没了气息。
陈宇和其他人捡着黑色石块,在地上画出跳房子的横格,哼着快乐的童谣,对她抱着脑袋发抖的狼狈样子不解又困惑。
他们只知道,等太阳落下,父母就会带着满头黑灰带他们去吃一顿饱饭。
她的状态被父母忽视,被警告“再忍忍”,却被其他工人看出异样。
他们碰她时会摘下尽是木刺和泥污的手套,把她藏进休息室里,藏在还没开放的食堂侧门里,委托在矿区两条街以外的奶茶店里,为她垫付一杯奶茶钱。
“害怕的话,就别看,呆远一点。”
他们这么说,声音温暖又和缓。
其他孩子哪有这样的待遇。
父亲愤怒地骂她是没出息的东西,母亲不好意思地嘱咐她不要再麻烦别人。
但其他工人们却用她是独生女来堵嘴,别的孩子几乎都是男孩,或是夹带了三两姐妹,只有她被孩子们隔绝在外。
无法和同龄人打成一片是很痛苦的事情,成绩好被眼红和排斥似乎是很正常的事情,更何况唐墨从来没有主动和谁说过话。
他们理所当然地特殊对待着这个乖顺,父亲又有话语权的孩子。
唐墨心里却只有更大的压力。
不应该这样的,应该要和母亲一样自私才对,每个人都是自私的。
这些人对她好,对她看起来比自己的孩子还要好,当然是想要在父亲面前表现。
但这无法否认行为的已实施性。
唐墨没有感激,笨拙地做着加减法,在心中被名为责任的重负压住。
没有人的好是没有条件的,别人给了她东西,她必须要还,于是在学校中,即使他们的孩子做出再恶劣的事情,她也会帮忙打掩护。
即使一开始就被孤立,被打上“好孩子”的标签疏远,她也用心中的那杆秤不断测量,给予。
不知不觉,她竟然变成了和父亲一样的人。
成了工人孩子们信赖又敬重的对象,不亲近,但被划进了包围圈,成为了“自己人”。
串门和问候成为常态,热脸也会贴上冷屁股,时不时为她做些什么,这笔糊涂账就又算不清了。
比意外先来的,是兼职太子陪读也无法避免的裁员。
矿区枯竭了,被挖干了,盐城的地下空荡荡的,什么也不剩。
萦绕在城市上空灰蒙蒙的屏障第一次能够被阳光穿透,唐墨却只能感受到绝望,那一缕阳光没有照到她的身上。
没有照到他们任何人身上。
母亲最先找到另外的工作,下学后带着一行孩子浩浩荡荡地去到他们居住的区域。
那会路过一片广场,因为资源枯竭丢掉工作,丢掉工作保障的人在那里举着红色的牌子,为自己标注价格。
起初是一小时八元,站在那里的人越来越多,只有价格少的人被挑走,于是变成了七元、六元、五元...
绝望,急促,随着时间继续酝酿成烈酒,将人灌醉到不省人事。
人越来越多,唐墨又开始惊恐发作。
因为她转载不过十年多的眼眶看见了第一个熟悉的背影。
猛地转过头,那个人的孩子还和别人笑打在一起,手里拿着的是小卖部的最新款卡牌。
那孩子感受到了炽热的目光,不觉有他地问怎么了,唐墨沉默了良久,别人却习以为常地把头转回去,不再理会。
她总是用这种深沉的视线注视着他们每一个人,找不出恶意,只有更深的悲哀,但他们却丝毫不觉。
祈祷千次万次。
唐墨不求上帝不再降下灾厄,因为世界有它的发展,她只求不幸不要降临在她的身边,她在意、认识的人身边。
但只要出现第一个,就会陆陆续续出现更多,身后的每一个孩子,他们代表着的家庭都即将面临一场大浩劫。
唐墨清楚明白,但却没有办法对任何人说,更帮不上哪怕一点忙。
没事的,没事的,负责任的父亲会继续用他无用的情谊,为这些朋友们找到工作的。
麻绳专挑细处断。
“健康证”开始流行,他们竟然没有人达到标准,自认为的身强力壮被打上了“残次品、瑕疵品”的标签。
在资本家和老板眼里,是随时因为工伤住院敲诈赔偿金的意外群体,是绝对不能选用的人力资源。
积累数十年的病痛随着年龄的增长付出水面,从第一个人呼吸困难住进医院后,唐墨再次窥见了命运的前兆。
一个接一个,一群接一群。
认识的,不认识的,将肺部门诊口排起长队,在狭窄的住院部走廊支起简陋的铁架床。
她带着中考接近满分的高分,在病床前对着他们发誓,会在高中照顾他们的孩子,会保证在他们撒手人寰后保证他们的孩子完成义务教育,不再回到矿区被恶劣的粉尘折磨。
即使对方推脱,即使他们惊慌恐惧地说千万不要,但唐墨已经在心中立下誓言。
一杯又一杯廉价的香精奶茶为她造出童年的避难所,让她在乱地可怕的盐城免受勒索和暴力,路过鲜血流淌的小巷,别人都要为她让出道路。
她必须回报。
幸运的是,她竟然真的通过渠道找到了肺部治疗的新可能,联系过后,医院运来了新的设施,完善的呼吸系统被重新创造。
将死之人的面色重新红润,可以短暂地脱离呼吸机说话、吃饭,可以站起身来,血液不再是粘稠的褐色,重新焕发了生机。
继续治疗,继续实验的打款单被攥在他的手上。
那一段时间是她对自己误解最深的时候,不认识的病人亲属们站在前厅痛哭,留下感谢命运的眼泪。
数不清的奖项奔她而来,奖学金和副业分红花都花不完,她以为自己可以成为别人的救世主。
水滴筹和捐款每一次都坚定地把余额allin,坚信钱这种东西,只会有更多。
然后。
咚——
人被撞成一摊烂泥,纸张飘散在血泊里。
呼吸机被强行停止,设施被打包带走,联系地点网吧变成废墟。
被冻结的遗产写了她的名字,遗书上嘱咐她,低调低调再低调,有人找过来了。
数不清的白事邀请,日渐繁重的学业,她被禁止参与葬礼,保持名次前列。
痛苦麻木把时间偷走,一切恍如昨日黄粱一梦,她仍然过着早五晚十,被关在围栏内的生活,惶惶不可终日。
她努力欺骗着自己,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
旁人都接受了现实,接受了不幸,开始好好生活,只有她不可置信地逡巡在寝室和教室之间,每天都在光怪陆离的白天黑夜行走。
没事的,没事的。
她在所有人眼中仍然是那个满心满眼只有学习的优等生,虽然成绩有所下降,但她已经把能够调用的所有专注力聚集于此了。
压力大作为借口,从年级前五到前五十,似乎也可以接受。
家里买了新房子,父母乔迁新居脸上尽是笑意,给她做了一个自己的房间,不用再在破烂的沙发上蜗居。
唐墨的理智在说,你应该幸福,你应该感到幸福。
忘记仇恨,忘记已经冻结的资产,忘记每年必须缴纳的保管金额,忘记自己曾经得到过的一切,坦然接受仍然光明的前途。
她睁眼准备熬过不知道第多少个茫然的深夜,听见了父母压低声音的话语。
起初她以为这是一场幻觉,毕竟明明前一天的酒席上他们还幸福地流泪,为什么又会吵起来?
压低脚步去听。
她再次坠入冰窖。
八十万。
好地段,好楼层,好装修,当了半辈子工人,同时还要支付高昂学费的夫妇,怎么可能买得起。
是啊。
是啊。
她怎么会想不到呢?
不过是在自欺欺人罢了,不过是过于沉溺在自己的痛苦中不允许被打断,选择视而不见罢了。
那要怎么办。
她甚至不用过多回忆,就知道这是在父亲接触层级都拥有一套电梯层开始,他对短暂上涨的工资抱有一种莫名的自信,以为会越来越好。
然后和她一样,被命运揍地鼻青脸肿,不仅没有涨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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