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烟袅袅中裴恕躬身再拜,王十六跪倒蒲团,叩拜答礼。
这是昨夜他教她的,她学得很好,但她脸上,没有一丝一毫哀戚。她看到薛演灵柩时哀恸以致吐血,对着十几年里相依为命的生身母亲,却如此凉薄冷血,这其中必有蹊跷。是什么?
“我临走时,王焕要我仔细看看,棺材里的人到底是不是母亲。”王十六跪伏着,看见裴恕素色丝履上若隐若现的云纹,“真是可笑,他杀了那么多人,竟然也怕人死。”
裴恕顿了顿。王焕的话,其实也可以解释成疑心郑嘉未死,要她再行确认,她却认定了王焕只是不愿相信郑嘉已死。她仿佛很笃定王焕对郑嘉有情,她也确实因此,得到了好处。“城门关防已安排停当,女郎即刻便可迁走灵柩。”
王十六抬眼,他拂了拂衣上微起的褶皱,转身离开。他丝毫不提合作的事,他还是不信她。急急起身:“等等!”
“昨天说的事,我想再与郎君商议商议。”
裴恕停住步子。他特意前来,为的就是给她这个机会,但这番心思,自然不能让她看破:“何事?”
“我愿竭尽全力,助郎君平定魏博局势。”王十六仰头看他,晨光自门外斜射,映得他一双黑眸幽深似海,真像啊,旋涡似的,拖着人不停下坠,下坠,“无论郎君要我做什么,我都无二话。”
裴恕转开了脸。又是这种目光,似是看他,又似越过他,望向未知的某处。利用她,攻破魏博,原是已决定的策略,此时却隐隐有种预感,这个选择,将会给他带来无数预料之外的麻烦:“女郎当知道我的立场。女郎与王都知至亲骨肉,此事我不会考虑。”
“我知道郎君不信我,但郎君的目的不是求一时苟安,而是要长久平定河朔。”王十六近前一步,“王崇义阴狠狡诈,假以时日,必定是下一个王焕,此人不得不杀,这一点,你我目的相同。即便郎君不信我,我想,我们至少可以合作,先杀了王崇义。”
日影上行,越过对面的残垣,在大雄宝殿的屋脊上探出金红的光芒,裴恕久久不语。他知道她狡诈机变,但她竟能看出他志不在一时苟安,而是要平定河朔,多少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郎君跟我到南山,是不是为了探查我母亲的死因?”离得近,王十六嗅到他身上淡淡的柏子香气,南山多松柏,薛临会收集柏子制香,熟悉亲近,勾起无数回忆的香气,“其实这点并不重要,无论事实如何,我母亲死在洺州,王焕就有借口攻打洺州。”
这道理他懂,但他不曾料到,一个粗鲁浅薄的年轻女子,也懂。此人远比他预料得要棘手得多,若不能收为己用,那就不能留着,让她做王焕的帮手。一时间心念急转,裴恕问道:“昨日你与黄刺史,为何佯作不相识?”
昨日他便发现,黄靖在回答是否知道薛演与郑嘉的关系时,迟疑了。黄靖是一州执掌,薛演乃州中名士,两人本就可能相识。守城时黄靖敢启用薛临这个毫无经验的白衣,也可佐证这个推测,而城破后黄靖立刻去薛家救护,更说明与薛氏父子情谊深厚,如此,则黄靖不可能不认识王十六。那么昨日两人不见礼、不交谈,装作不相识的模样,只能是心中有鬼。
王十六怔了下,没想到他突然问起这个:“我……”
“郎君,”侍从匆匆走来,“各县主事已应命到齐,黄刺史请郎君移驾刺史府主持。”
裴恕迈步出门,王十六追出来:“郎君等等!”
凑近了,声音低低,只够他一个人听见:“黄刺史与我薛伯伯是好友,但我母亲的事薛伯伯对任何都不曾提过,黄刺史也是到王焕攻城时,才大概猜到一些。”
裴恕嗅到浓郁的沉香气味,沾在她鬓发间,丝丝缕缕侵袭。是他昨夜带去祭拜薛演的,大约她一整夜都守在坟前,所以染得如此浓郁。略一颔首,上马离去。
阳光随着他的身影,一起消失在红墙外,王十六久久目送,觉得冷,拢了拢领口。
他态度晦涩,但他肯发问,说明已经考虑她的提议。她会如愿的。
刺史府。
洺州各级官员等了多时不见裴恕,渐次起了议论。
“裴恕来了这么多天,不抚绥军民,不做攻守方略,倒先跑去找王焕,还带着王焕的女儿回来,”临洺县令皱着眉头,“什么意思?”
“洺州遭此大劫,全是王十六母女害的,”肥乡县令接口道,“裴恕带她回来,还护她安全,置那些枉死的百姓于何地?”
“一个乳臭未干的翰林,懂个屁的方略!”洺水失陷之时,县令、县丞都已殉难,唯独司马负伤逃出,此时愤愤说道,“我看他准是吓破了胆,一心一意巴结王焕,先从他女儿巴结起!不如杀了王十六祭旗,看他巴结个屁!”
“住口!”黄靖厉声喝住,“休得胡言,这次调邢州、磁州两路援兵解围,游说成德放行,全是裴使节一人筹划,不然咱们现在还被围困,哪有你们说嘴的机会?朝中谁不知道河朔三家最是麻烦,此次出使根本没人愿意出头,也是裴使节不畏生死,一力承担,况且他带着十几个人就能从王焕手里全身而退,你们哪个有这本事?”
一番话说得众人哑口无言,半晌,洺水司马悻悻道:“他既有这本事,为甚不痛痛快快跟王焕打一场?我就不信了,有了邢州磁州的援兵,还怕打不过王焕那猪狗?”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①,”门外低沉婚后的语声,众人急急回头,紫衣动处,裴恕迈步进门,“烽火三月,洺州军民死伤五万,洺水被困二十七天,八千兵马城破后只剩三百,为将帅者,每个决断都关乎成千上万人的性命,李司马,岂可意气用事?”
洺水司马李诚吃了一惊,此前从未见过裴恕,再没想到他竟认得出自己,又对洺水的情况了如指掌,不得不起身行礼:“李诚参见裴使节。”
“至于王十六母女,”裴恕转向肥乡县令刘复,“肥乡毗邻魏博,刘县令当知两年前王焕已在边界部下重兵,屡屡挑衅进犯,此人觊觎洺州久矣,如何能将罪责推在两个弱女子身上?”
他端然立于堂中,风姿高彻,岩岩清峙,刘复哑口无言,半晌低头见礼:“裴使节所言极是,是卑职想得差了。”
“还不快参见裴使节?”黄靖连忙上前打圆场,“裴公请入座。”
众人见礼声中,裴恕从容落座:“我奉圣人旨意,全权处置洺州事宜,以当下局势,我意在谈和。”
“怎么能谈和?”李诚头一个嚷叫起来,“难道我洺水上万军民的性命就白白丢了?”
“是啊裴使节,如今援军已至,为何不打?”刘复附和道,“王焕杀我洺州这么多人,这个仇怎能不报?”
“斥候今早来报,成德节度使调兵五万屯于曲周,范阳境内亦有三万兵马向洺州方向移动,”侍从展开地图,朱砂红字标注着各处兵力分布,裴恕慢慢看过堂下众人,“诸位以为,形势如何?”
曲周乃是成德、魏博、洺州三镇交界,屯兵于此,显然是要等洺州的结果,若是有变,立刻便要出兵干预,魏博、成德、范阳三家一体,武力为天下最盛,小小一个洺州,如何经得起三家联手?堂中一时鸦雀无声,半晌,李诚恨声道:“大不了拼个你死我活,这条命我不要了,咬也给王焕咬下一块肉来!”
“咬下王焕一块肉,难道挡得河朔数十万大军?”裴恕淡淡道。
“你!”李诚气极,正要再嚷时黄靖出声喝住:“休得无礼!”
李诚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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