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欢便也仔细打量起他。
看不清容貌，但从宫女儿嬷嬷们的反应看瞧，大约也是个俊俏的人。身量虽消瘦，却也高，此刻扎在人堆里，一眼就能瞧见。
何况，他那声音好生眼熟，好似真的从哪里听过。
可是，世子从不在众人身前走动，论理应该不曾见过。
女官们对视几眼：“虽然世子这解法太过通透，可这内里的盘根错节，原也就是这个理儿。”
“不急着接新娘子，还请世子做催妆诗三首，若这不得公主意，还要重做。”女官们笑得温柔，却不退让半分。
合欢端坐着，等他的诗。
这世子往日也没有才名，不知会做出什么诗来，其他事跟着迎亲的人都能做，唯有这诗，必定要新郎亲自做。
她都想好了，无论做的如何，都要给世子一个薄面。
珠帘晃动，红衣人先行一礼。
“长宁公主贵，结与王侯缘。神光耀玉京，瑶华堆却扇。京都无履地，只盼蓬莱仙。问妆将成否？云霞挂钗鬟。”
一首催妆诗就这样做出来，合欢听见外面人声鼎沸，叫好声不绝。
那些公子也想不到他就这般脱口而出，原本他们是和王府有着各种关系，这才跟世子来迎亲，盼望帮世子出力，也好露露脸，没想到人家才华过人，竟不用自己等人出手。
合欢也没有料到，他诗做的还不错。
执扇的手抖了抖，脸侧珍珠流苏滑落，击在额上。
掩娇容在扇后，扇子上的喜意也沾在脸上，她对女官点点头。
“天作之合，郎才女貌！”诰命们连声称赞。
没想到世子亲自来了不说，还做了这么好的诗。
她们面面相觑，王府还真是体面，这场婚事也和原以为的敷衍不一样。
宫人打开门，合欢立在窗前，门外的欢呼声震得她瞬间耳鸣，认识的不认识的人，都带着一副笑脸。
女官们没拦住他，再闹又担心误了时辰，便让开了路，公子们纷纷闹着涌进殿里。
合欢便看见一人立在眼前，她用扇子掩面，却只能看见他的胸前衣襟。
“公主...”他低低地唤。
“诶呦呦，世子爷也别顾上害羞，说两个字就脸红透了，这洞房时可如何是好啊？”有公子起哄，众人顿时大乐。
合欢虽然不知道他们为何笑，却也觉得松快，攥紧扇子的手也少不得松了些。
“迎亲喽！”
随着这一声，合欢便坐上王府接亲的马车。那车装了八宝帐绣丝帘，珠帘随马车甩出声也好听。
宫人们迤逦而行，穿新衣，带红花，嬉笑着跟着轿子。
“回家喽！”
轿子一抬，合欢惊了一下，找东西扶的同时，扇子掉在腿上。
外边乐声人声嘈杂，也盖不住她剧烈的心跳声。
攥着却扇的手出了汗。
不知其他女子上花轿时，心里是喜还是怕，合欢自己，却是自花轿抬起的那一瞬，心里都是期许。
只盼越过宫门，再不回那个冷冷清清的宫殿。
*
殷明澜站在藏珠楼上，看着那热闹非凡的迎亲队伍经过。
“公主这几日什么也没说也没闹，看着和往日一样。”
周公公边说边偷着看皇帝脸色。
殷明澜什么也没说，但任谁也能看出他心里不美。
众人纳罕：往日公主一闹，陛下总心烦，恨不得她和皇后一样安静顺从，如今这是怎么了，听到她不闹事，反而不高兴。
殷明澜怔怔出神。
“明澜哥，咱们可以给这里放许多书，等春日里太阳晒到这儿的时候，躺在那个雕花木榻上看书多好啊；窗前那颗玉兰长得那么大，春天的时候肯定能伸到窗口，到时候闻着花香看着书，弹着琴，一定很痛快。”
似乎有人倚在窗子口，回头笑得灿烂，伸手指着外头与他说什么。
殷明澜下意识也弯了弯唇角，想伸手拽住她的手，说，都由你喜欢。
却拽了个空。
那女子欣喜的眼神，变成痛苦怨恨，再到空洞漠然，看的他心一痛，最后只看见窗外茫茫大雪。
每逢雪至，就是她的生辰，这是他许下的约定。
“这是今年的初雪？”他喃喃道，捻了几粒雪，好凉。
这才恍然，好似许久没正经给她做过生日，更别说在每个雪天看看她了。
老太监也看着窗外：“是啊皇上，这雪一下，今年的收成肯定比去年还要好。”他躬着腰道。
殷明澜仔细看着周围的一切，又想起昔日两人闲来无事，在这熟悉的石子路，倚着白玉桥看过月，在台阶前喝过酒，树下那架红木秋千，还是他亲自画了样子命人做的。
逍遥王和王妃死在一个雪天。
那年雪很大，万里冰封，草原上的寒气几乎能冻住整个京城，柔然人过不下去，见天地犯境。
合欢被抱回来那天，也下了好大的雪。
殷明澜记得，他还偷偷去看过，一个被吓破胆子的小丫头而已，呆呆愣愣的，可父皇却整日带着她，嘘寒问暖，说是皇家对不住她。
孟合欢最怕雪了，就算父皇哄她，每个下雪天都是她的生辰，能收到好多礼物，很多人来看她，她也从来不喜欢雪。
如今，她穿着红裳，红的刺眼，在一个雪天，她要嫁给一个陌生的男人，还是他亲自下的旨意，亲自用的印。
造化就是这么弄人，几年前他如何心死般娶了皇后，她今日就是如何嫁了旁人。
殷明澜贪婪地看着眼前人。
她还是那样的美丽啊，像是年少时梦里的新娘子一样，唯一不同的，是她没有羞涩期盼地对着自己笑。
殷明澜右手握一个草编小人，小草偶已经微微掉色，怕是扔到大街上，顽童都不爱捡。
但他显然十分稀罕。
“我知道，你在怪我。”他拍了拍手下的栏杆，默默道：“帝王也有无可奈何呐。”
指尖的雪已经化作水，不知落在何处，殷明澜想，大概从此以后，他也要怕雪了。
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被说服了：这不过是一场有名无实的婚仪，所有人不会当真的。
——孟合欢她若不愿，天王老子也不能让她低头。
当初他咂摸出情意，又心甘情愿受了她三年的白眼，这才有了缘法，如今哪肯俯首做那病痨鬼世子的妻子。
是，没错，他们一定还会有将来的，等她重新迎她入宫，两人定能重修旧好。
他低头看向高头大马上的新郎官，确实羸弱，出入都有人跟着，连下马也要人扶。
这么羸弱的身子，如何能行周公之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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