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苍凉山一片萧瑟。
往日那种泼辣的、逼人眼的绿,此刻全败了颜色,成了死气沉沉的褐,或是失了气血的黄,斑斑驳驳地披在山头上,像是一件穿得太久、已经破烂不堪的旧衣裳。
殷咸集未能免俗,心中也生出了几分惆怅之感。
吉祥挑着一盏灯,猫着腰站在他身边,时不时地抬头望一眼山下那团橙黄色的灯火,小声问一句:“王上,奴家陪您去诗会转转罢?山上风大,您千万不能着凉啊。”
殷咸集的怀里抱着一盏小兔子花灯,摇头不语,看样子像是在等人。
吉祥能猜到他在等谁,又道了句:“王上,奴家让如意去给您传一声罢?您这么干等下去,她是不会来的。”
“再等等吧。”
殷咸集拖着两条沉甸甸的腿,继续往山上爬,“本王想去那片杏花林看看。”
山中雾气重。月光照在山头,像是在坟头撒银子,殷咸集就站在不明不暗的碎银子里,找到了当年赏他杏花的那棵树。
这棵树已经被人砍了,只剩下了矮小的树墩,上面还被人啐了毒,免得这要死不死的树墩子再发了芽。
殷咸集蹲在树墩子旁边,伸手摸了摸它,满眼心疼。
他可是怕弄疼了树,连一朵花都不舍得折的人,如今看着这被人摧残得不成样子的杏树,心里难免很难受。
想着想着,他便黯然神伤了起来。
他一个连折一朵花都狠不下心的人,如何能做一国之主,如何能护住自己的子民?
他恨摧残杏树的人,恨自己的软弱,更恨自己的善良。
治国理政的本事不是一日两日能学会的,可他学了十年,什么都学会了,唯独没有学会如何做一个好君王。
没人教他,他自己又悟不出来。
道理他都懂,事情他也能看得明白,可他就是做不好。
小兔子花灯就在一边亮着,殷咸集抬手捏了捏兔子耳朵,无声地笑了一下。
吉祥瞧着殷咸集笑了,便悄没声地走上前,低声问道:“王上,咱走罢?奴家听说附近的百姓把这座山当成了坟山,埋自己的祖宗。眼下这山上也没个人,坏瘆人的。其实没人也好,要是真有个什么人,就更瘆人了。吉祥就是个奴才,也没本事保护王上,万一您要是出了个什么事,吉祥可怎么办啊。”
“再等等吧。”殷咸集颇有耐心地说,“再等一会。”
吉祥在殷咸集身边守了一辈子了,他就是殷咸集肚子里的蛔虫,殷咸集心里在想什么,他都知道。
他知道,殷咸集心里想着的那个人,不会来了。他也知道,殷咸集心里想的那个人,此刻心里想着的不是殷咸集,而是别人。
老天爷折磨人啊。
这就叫做有缘无份哪!
殷咸集把花灯放在树墩子旁边,对小树墩子说:“山中寂寞,有它陪着你,也许你就会好受些了。你争气些,明年争取能生根发芽,开出花来。本王等你。明年会再来看你的。”
吉祥听了这话,只觉得他家王上傻了,开始说胡话了。
“苍凉山留不住人。”殷咸集低声感慨了一句,领着吉祥往杏树林外走。
走到下山的石阶旁时,他回头望了一眼杏树林,心道:“明年,后年,或者许多年后,她再次来到这苍凉山时,会不会想到那句诗。”
“君看今日树头花,不是去年枝上朵。”
“姜熹和,我等过你了。”
**
过完中秋节,姜熹和如愿收到了南边的军报,只是战况却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按照之前董明锐与她在沙盘前讨论的情况,本不该发展成现在这个样子。按照原先的计谋,先诱敌深入,用江东渡口为诱饵,引破风将军杜长空带兵渡江,来一个瓮中捉鳖,破军先斩将,乱了杜家军的军心。
这时候,只要在燕云山东侧拦截泸州的援军,并切断泸州对琅苏的支援路线,不用猛攻,就是耗也能将孤立无援的琅苏耗死。
然而,错就错在,他们轻敌了。
他们低估了杜长空的实力。杜长空明知这是郢荣军计谋却仍然带兵深入,来了个反间计。他之所以如此大胆,是因为他早已下定决心要带着杜家军与郢荣军殊死一搏,为琅苏杀出一条血路。
杜长空很清楚,若他败了,琅苏必定会落入谢百宴之手,而他又很清楚谢百宴的行事作风,若谢百宴胜了,谢百宴必定会将杜家军的将士杀个干干净净,一绝后患。
他输不起,万万不能输。
这一战,杜家军的士气高涨,杜长空凭借他掌握的出类拔萃的军事谋略,将谢百宴率领的先锋军逼至燕云山山下,困在地势险峻的苍凉山中,若无援军,杜家军将于燕云山西侧的泸州军汇合,到时候,必定会在郢荣的西半部撕开一道口子。
后果不堪设想。
董府,议事厅。
董明锐与朝中几位交好的武官正站在沙盘前议事,姜熹和在屏风后听着,手心里捏着一把汗。
听董明锐的意思,这次燕云山之战,他是不打算出兵支援了。
他手底下的兵,还是谢百宴,也就是祝玉璟给他一手操办的。
几位将军离开后,董明锐放下茶杯,对屏风后的姜熹和道:“出来罢。你又不是小耗子,躲在那里做什么。过来,陪爹喝茶。”
董明锐亲自给姜熹和倒了杯茶,姜熹和喝了茶,不知该不该开口问,就坐在那等董明锐开口。董明锐贯会察言观色,笑着问道:“有话要问?”
“是。”姜熹和瞄了眼沙盘,指着燕云山道:“老爹莫不是给女儿相中其他的女婿了?这个女婿不要了?”
“怎么会?闺女亲自选中的女婿,爹怎么会不喜欢呢。”董明锐捻须一笑:“只是,爹不肯出兵,是有自己的考量。现在是乱世,北边有萧慎,西边是大徵,南边还有旌梁,群雄逐鹿,想要杀鹿,就得有兵。要是没有兵,就得看着别人的脸色,做膝下臣,可要是有了兵,就能做咬死鹿的霸王。闺女,你是想让你爹做膝下臣,还是做雄踞一方的霸主呢?”
姜熹和直言不讳道:“您不是在问我,而是在问您自己罢。”
“我无需问自己,因为我一定会选后者。古人云,掌握天时地利人和,方能成就一番事业。你爹我最初什么都没有,一样也不沾,可自己拼了半生,就什么都有了。”董明锐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盯着姜熹和的眉心看了一眼,又道,“闺女,别发愁啊。羊毛你不能只从你爹一个人身上薅啊。”
“不就是要兵支援吗。”董明锐捂着嘴,小声道:“爹偷偷告诉你,王上手底下还有一万大军呢。那些人都是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将士,对他忠心耿耿,而且骁勇善战。你去求王上出兵啊,就算败了也没关系,老爹还能给你兜底呢,咱们也不亏啊。”
“爹,你好聪明啊。”姜熹和暗讽道,“您让我去将王上手中最后的一万精兵抽走了,以后,王上还不得对您马首是瞻,给您端茶倒水啊。”
“让我猜猜,下一步您会做什么呢?发动宫变?杀君夺位?或是不做得那么绝,效仿曹公‘挟天子以令诸侯’也行?要是还有我没想到的,您跟我说说呗。”
董明锐神色一变,眼中闪过几分意味不明的试探,反问道:“你不希望爹这么做么?爹不是早就让你选了吗?在王上和谢百宴之间,你选择了后者啊。那王上的死活,与你何干啊。”
姜熹和冰冷地笑道:“爹,您果然一点也没变啊。”
“是啊。”董明锐转了转拇指上戴着的帝王绿戒指,“人哪能那么容易变啊。”
“您知道谢百宴是先帝之子,对吗?您想让谢百宴取代殷咸集的位置,这样整个郢荣就都在您的手里了,对吗?”姜熹和问他,“若这便是您的目的,那么您为什么不救谢百宴呢?若王上不肯出兵,谢百宴要是死了,您不就白谋划了吗?谢百宴这颗棋子,您真的不要了吗。”
董明锐云淡风轻地道了句:“你说,布局者会在乎一个棋子的死活么?”
姜熹和释怀地死心了。
她竟然妄想跟一个丧心病狂、利欲熏心的人讲道理。董明锐这个疯子,根本不在乎别人的死活,他的眼中,就只有利益。
只是,一个冷血无情的权力傀儡,到底为何会认她做女儿呢?
有些事,她想知道原因,也想得到答案。
“那我呢?”姜熹和问董明锐,“那您为什么要认我做女儿呢?我能为您做什么呢?我能带给您什么呢?我做不了什么的。”
董明锐没想到姜熹和会突然问这么一句,愣了一秒。那张黄土色的脸上的沟壑一条一条地铺开,把他脸上的精明全都抹平了。
他用慈爱的眼神看着姜熹和,沉声道:“因为爹真的很想要个伴儿。”
院子里突然就下起雨来了。
一阵萧瑟的北风刮过,把雨点子全都扇到了屋内。
明珠撑伞而来,先对董明锐示了礼,而后微微颔首,对姜熹和道:“小姐,王上传您进宫。”
姜熹和接过雨伞,起身就走。
迈过门槛时,董明锐对她说:“路上慢点走,爹等你回来吃晚饭。”
**
许久没来坎舛宫了。
走在宫道上的时候,姜熹和踩着雨水,望着数尺高的红墙,心说她都忘记自己来这儿多久了。
时间太久了。
久到她甚至忘记了自己本不是这个世界里的人。这里的人和事,于她而言本该是匆匆过客,可她却对这里动了情,对这里的人动了心。
回不去了。
姜熹和是这样想的。
姜熹和清醒地觉得,原本的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死去了。
她已经被这里的风吹透了,透过她看到的不再是自己,而是这个时代的影子。
长辛殿中,殷咸集正在跟一位年轻的将军下棋。翠英站在殷咸集身后侍奉着,见到姜熹和来,她低下头,紧张地攥紧了手指。
吉祥又站在门外睡着了。
姜熹和走进去的时候,他猛然醒来,一醒神,便连忙跟在姜熹和身后追。他扯着嗓子道了句:“王上,董家小姐来了。”
旁的妇人进了宫,吉祥都会报一声谁家夫人来了,可姜熹和每次来,他报的都是董家小姐。
殷咸集没抬头,也没作声,继续佯装专心致志地下棋。
姜熹和站在一边等。
姜熹和许久没有见到翠英,乍眼一看,竟然有些认不出她了。她穿着一件鹅黄色的绣花夹绒小袄,下面穿着银丝线沟边的裙子,跟朵春日里盛开的迎春花似的。
姜熹和见她气色不错,穿得也好,打心里替她高兴。
翠英小时候吃了太多的苦,也该过好日子了。
殷咸集下完棋,让他对面那位叫程林的青年将军到外面去等他。而后命翠英撤下棋盘,又命吉祥去御膳房端些糕点来。
他转头看姜熹和,看的是她的手。
二人相顾许久,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明珠站在姜熹和身后,冲翠英使了个眼色。
翠英瞬间明白了明珠的意思,收拾棋子儿的时候佯装摔倒,侧着身子往殷咸集的怀里扑。
殷咸集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仅用手臂扶住了她。下一秒,他侧过身,背对着姜熹和,将翠英揽在怀里,温柔地说:“怎么这么不小心?没受伤吧?”
她一没摔倒,二没磕着碰着,想受伤很难吧?
姜熹和心说,好假。
她知道殷咸集这是要演戏给她看了,又想要是能来壶茶再来些点心就好了。
看戏嘛,最重要的是吃好喝好心情好。可她现在一样不占,心情更是差到极点。
殷咸集对翠英道:“翠英,你先下去吧。晚点你再过来,本王哪儿也不去,就在这等你。”这话真是让人听了觉得好肉麻啊。
姜熹和瞧着翠英今日有些奇怪,不知为何,翠英总是不敢看她。
明珠紧跟着翠英出去了,长辛殿中就剩下了殷咸集和姜熹和两个人。
北风还在刮,鬼哭狼嚎似的,吵得人心烦。殷咸集坐在金丝檀木案前,俯身捡起地上的一颗棋子,对姜熹和道:“过来。你坐对面。”
殷咸集依然没有看她。
无形中,好像有一块透明的玻璃将二人分隔开来,殷咸集坐在这头,姜熹和坐在那头,中间隔着的,是曾经一见面就说笑的他们。
熟悉却又陌生的他们。
他们都把自己弄丢了。
姜熹和揪着袖口,语气平静地问了句:“王上今日叫我来,可是有事要说?”
这声“王上”让那块玻璃成了一堵墙,殷咸集把刚到嘴边的话咽下去,换成了一个字:“是。”
姜熹和冷不丁道:“臣女洗耳恭听。”
上一次她在殷咸集面前自称臣女,还是她刚坎舛宫那日。
那日,她还不知道郢荣的君王就是殷咸集,她还以为,殷咸集只是那个在神不顾村无依无靠的小乞丐。
现在的他,仍是无依无靠,只是身份变了。
姜熹和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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