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里,那道身影步履缓慢朝前走来,步入廊庑灯芒下,姿容既有文官的清隽雍容,亦有武将的英武凛肃,令人过目难忘。
九爷陆承嘉的惊愕不加掩饰写在脸上。
别看七哥与八哥是一对双生子,模样与气度实则迥异,同样的五官在七哥脸上一笔不多一笔不少,如浑然天成,到了八哥处便少了几分韵味,满京城皆赞七哥为美男子,八哥立在他身旁只是个陪衬,差别如此悬殊的二人,这七嫂嫂是如何认错的?
遑论还是同床共枕的夫妻!
七嫂嫂莫不是故意来气人的吧!
嗐!
他都不敢去看七哥脸色,却又按捺不住偷偷觑了一眼。
陆承序从容往前踱来两步,神色并无明显变化,自然也没让人看出端倪。方才跨进穿堂,他一眼便认出绕过廊庑来迎的妻子,两年未见,顾氏看上去似乎没什么不同,照旧来迎,替他温婉持家。
至于方才那一茬,陆承序更未放在心上,她从未见过八弟,认错也不意外,尽管她是唯一一个认错的人。
今日金陵内库送抵一批物资进京,陆承序身为户部堂官,自然一清二楚,河道衙门的人大抵是为了讨好他,特意提了一嘴,告诉他,夫人今日午时抵京,又是风又是雨,该是疲顿辛苦。
陆承序抬袖朝她一揖,四平八稳回,“夫人路上受累。”
陆承德和陆承嘉兄弟见他不动神色揭过,立即回过神来,也齐齐作揖,“见过嫂嫂!”
华春朝二人颔首,随后与陆承序道,“时辰不早,嬷嬷已摆好晚膳,夫君可要随我一同回后院用膳?”
“理当如此...”
“那八弟、九弟...”
“哦,我们就不去了,嫂嫂哥哥请便...”人家夫妻团聚,他们去碍什么眼。
华春不再多言,与陆承序一道往夏爽斋去。
两人之间隔着三步远,默不作声。
待二人走远,陆承德直起腰身,忍不住打量一眼华春。
这新来的嫂嫂穿着一件葱香绿的褙子,步态从容神色淡泊,身量虽纤长却非柔弱,如早春的秀竹,韧劲藏在骨子里。
“常听你夸赞嫂嫂,今日得见,果然不俗。”陆承德并非没回过老家,只因两回去益州,恰巧撞上华春回金陵探亲,未能打上照面。
陆承嘉听出他言辞间的赞赏,与有荣焉道,“我早就说过,咱七嫂嫂是个人物,老宅那些婆婆姥姥太爷们,就没有不夸她的。”
陆承嘉在益州侍奉过两年,与华春称得上熟稔。
说完他促狭笑了笑。
陆承德反应过来他笑什么,抡起手肘狠狠捅了他胸膛两下,“我警告你,嘴可要捂实了,今日之事烂在肚子里,可千万别叫你八嫂嫂知道!”
若叫妻子晓得他被人喊了夫君,回去还不扒了他的皮?
陆承嘉幸灾乐祸,笼着袖大步往后院去,“愚弟绝对守口如瓶,绝对绝对!”
可惜事与愿违。
八少奶奶苏韵香还是打丫鬟口中得知了此事。
“你说什么,方才那顾氏冲着陆承德喊夫君,认错了人?”
“可不是?”心腹丫鬟经苏氏授意悄悄打听华春动静,方才躲在垂花门一角,目睹了整个经过,“那七少奶奶一上来便盯着咱们姑爷唤夫君,可把姑爷唤的呀心神乱晃...”
八奶奶苏氏气得脸冒绿气,“那顾氏瞎了眼吗,陆承序与陆承德模样天差地别,她是怎么认错的?”
丫鬟嗫着嘴不怀好意道,“估摸是见奶奶今日没去迎她,故意恶心奶奶呗。”
苏氏脸色沉下来,葱白的手指搭在桌案,慢慢蜷起。
她不待见华春自有缘故。
她本是老太太娘家的侄孙女,老太太有意亲上加亲,欲将她嫁到陆家来,老太太慧眼如炬,最先相中了孙辈中最为出色的陆承序,事情原已板上钉钉,只等四老爷回来拿主意,孰知那厢四老爷去了一趟金陵,竟将陆承序许给了顾家。
那顾家本是皇商出身,只因走了金陵守备太监的路子,捐了个官,便成了官身,这样的人家给陆家提鞋都不配,老太太得知消息,人给气病了去,非要四老爷退亲,可四老爷那是个最犟的性子,认定顾家救了他性命,非要华春不可,老太太拗不过他,把四老爷与四太太发配回益州,不许进京。
后在孙辈中相中陆承德,做主让她嫁给陆承德。
眼看陆承序步步高升,年纪轻轻点任户部侍郎,入阁拜相指日可待,她心里自然不是滋味,偶尔对着陆承德也会生出些许埋怨,当然这还不是主因,最重要的是,华春是四房嫡长媳,丈夫眼下又是陆家顶梁柱,她这一进京,岂不要从她手里将中馈夺过去?
丫鬟正与她想到一处,凑过来小心翼翼道,“奶奶,这七奶奶可是来者不善,奴婢担心她盯着您手中的中馈大权!”
“哼!”苏氏面上不以为然,“她没这个本事,这个家还是老太太做主,老太太不喜她,不会让她当家,二来嘛...”苏氏幽幽拨弄着手腕翠绿的玉镯,冷笑道,“那襄王府的郡主还盯着陆承序呢,陆承序将她撂在老家五年,可见心里没她,她这个七少奶奶的位置坐得稳么!”
天色彻底沉下,院子里灯火都点起来了,窗外划过一道高大的身影,便知陆承德回来了,苏氏收住话头,挥挥手让丫鬟退去,雍容坐住,等着丈夫进屋。
那陆承德心里略有些发虚,人已步至帘外,却是打了半晌腹稿,方敢掀开珠帘,往内望来,见苏氏稳稳当当坐在圈椅,神色不善盯着他,心里立即响起咯噔,笑容满脸进屋来,
“夫人今日伺候祖母可是受累了?来,让为夫替夫人松松筋骨...”言罢便上前来,撸了撸袖要替苏氏按摩,苏氏看他这副心虚的德性就来气,抬手拍开他手掌,愤道,
“哟,一声夫君可没把你魂给勾飘了吧?”
陆承德叫苦不迭,果然还是被她知道了,他连忙绕至她对面落座,苦口婆心解释,“那嫂嫂什么都好,就是眼神不好,光色又暗,她一个没留神便认错了人,你是没瞧见七哥那张脸,气得都冒烟了,我可警告你苏韵香!”
他板起一张脸,做出一副不饶人的架势,“你若是在外头认错了人,我非得把那男人脸给扒下,再将你捆住,扔床上不许你出去见人!”
“你这辈子,下下辈子,只能唤我夫君!”说着便往圈椅里的人儿搂来。
可惜今日插科打诨没能糊弄过去,苏氏照旧拍开他,葱葱玉指伸过来,一瞬揪住他耳廓,学着他的腔调:“嫂嫂除了眼神不好,哪儿都好....那你倒是告诉我,她还有哪儿好啊....是不是貌美如花,是不是温柔贤淑....”
陆承德满心附议,满嘴否认。
若哪日苏韵香能柔情蜜意唤他一声夫君,他可就受用了。
八房畅春园鸡飞狗跳。
七房夏爽斋静谧如斯。
沛儿还未睡醒,华春与陆承序谁也没吵他,夫妇二人隔着一张四方桌,对坐无言。
成婚五年,哪怕算上新婚的两月,以及后来为数不多的几回见面,夫妻二人真正相处的时日数都数得过来。
成婚前陆承序一心扑在学业,成婚后一心扑在功业。成日早出晚归。
新婚时有事不敢烦扰他,后来好不容易能自京城回来一趟,又怎么舍得去烦他,总是好茶好菜招待,怜他辛苦。而陆承序呢,白日要应酬族亲与益州官宦,哪有功夫听华春诉衷情,总总华春醒来,他也起床前去书房,待她睡着了,他半夜方归。
夫妻二人唯一的交流,除了孩子,大约也就床上那档子事。
黑灯瞎火谁也瞧不清谁,是谁不重要,是他妻子便成。
是以,客气,生疏,反是这场婚姻的底色。
最熟悉的陌生人。
五年分居,第一回这般安静地坐在一处,都不大适应。
廊外灯火婉约,摇摇晃晃送进来一泓亮芒。
陆承序倚在圈椅,俊影修长,略显疲惫,朝堂六部哪个不是牛鬼蛇神,他年纪轻轻刚入中枢,如在真金火炼场打滚,应付得十分不易,回到府上,便不爱说话。
华春不知他在外头是何光景,只知在她这,他一向沉默寡言,过去打破沉默的那个人从来是她。
如今...不必了。
茶早已斟好,搁了有半刻钟。
华春端起啜了一口,凉凉的直入心底,惹得她咳了一声。
陆承序尚在琢磨朝事,察觉这声咳,方抬眼看她,灯芒恰好照在她衣摆,华春身姿曝在光线中,偏那张脸隐在暗处,他瞧不真切。
妻子,侍奉双亲,绵延子嗣,主持中馈者耳,他对顾氏是满意的,如今她远道而来,该舍以关怀。
男人极难得主动打破沉静,“听闻今日在水关等了许久?”
华春笑了笑,声线柔和,“是,好像出了事,一直不叫卸货。”
陆承序淡淡应了一声,没告诉她,那几船货物是他扣下的,本是江南两省的税银与货物,却搭乘织造局的船只欲径直送抵内库,这怎么成?这是朝堂的税银,该入国库。
一旦进了宫,再要回来,可就难如登天。
朝堂的事他从不与华春说道,从前是没机会说,往后也不必说,怕吓着她。
男主外,女主内,像如今这样,就很好。
“何时到的府上?”
“未时。”
“屋子里可都收拾妥当了?”
“都收好了。”
嫁妆箱子都没动,只换洗的一些衣物,并一床被褥,没什么可收拾的。
应着这话,陆承序顺带打量了一遭屋里。
夏爽斋只有三间正房,当中一间是堂屋,东次间做卧室,以屏风为隔,里面是一张不新不旧的拔步床,外间东墙下摆着一张罗汉床,南窗边搭了个炕,再就是一张四方桌并两把圈椅,以及圈椅后不新不旧的博古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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